梦境里的画面混乱摇曳,一时是古长城破碎的石块崩塌飞旋,一时又是长宁塔的木质阶梯自下而上随火星消失。他心知是梦,于是纵身从“谛听”一层跳了下去,脊梁骨着地,痛感钻过骨骼的缝隙,可他也不知道是在焦心什么,飞快地撑起自己拨开青绿的烟雾向前走去,脚下猛然一顿,停在了一块突出的礁石边缘,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隔着深蓝肃穆的海,前方有一艘船收起了船帆,一个高挑笔挺的男人站在船头,闻声回过头来。
“来找我。”
他说得很小声,但谢怀听清了,只无谓地摇了摇头,“你先走了。”
那把冷漠横肆的声线被海风吹了过来,不知为何,宿羽只觉左胸中的器官被一双铁手猛地攫紧了,汁液淅沥沥流进海水,有一种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委屈泛了上来,他明知的确是错,又不觉得是错。
“不是这样的。”
谢怀抬起手,红绳挂着丑陋的玉鬼从他指缝中垂下,“是这样的。你把我给你的东西留下,然后走了。”
天光晦暗,明明海洋一望千里无极,天空中却不断掉下火烧的灰烬。长宁塔在身后燃烧荜拨,杂下霰雪,就像当年困在金陵城外的最后一天。宿羽猛地抹了一把眼睛。
谢怀道:“你哭什么?我说过,不许离开,死生天定,你我谁都不必做彼此的判官。我以为一诺千金重,是你背信弃义,你哭什么?”
谢怀眸底颜色极深,长眉压住依旧年轻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情绪。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太多情绪的人,当年嬉笑怒骂都是一张人皮做的壳,兜住了困顿风骨,那时宿羽就觉得,比起在高位上享乐沉醉,他大概更享受把自己活成一只万人侧目的活靶子。如今,天子濯足万里流,他再也不用曲曲折折地前行,天下应在掌中。
“……我没哭。”眼眶分明干燥,他移开手,把冻得发酸的手腕缩回衣袖里,“谢怀,他们都不对,可我不会再错。不是天下要你,是你要天下。”
千千万万人生不过如指间流沙,但若在人世间磋磨足够久,总能散出明光。但有一个人不愿久寿成珍珠,只愿做沧海横流中击破天荒的一颗砂砾。
波路壮阔,眼前那份隔着一道海的人生注定与凡俗无关。
“你要去哪,我以后再也追不上了,但就算一将功成万骨枯尽……你别介意我,反正,我还能追你多久呢?”
海风和海浪一阵阵冲刷坚硬的石头,把贝壳、海螺和半透明的小鱼撞成碎片。
谢怀转回身,海风振衣,千仞波涛如雷。
一瞬间,牙白的船帆轰然张开,被海风推向碧蓝天际。宿羽只觉心口遽然一抽,就像被抻紧的不是桅杆而是他的脊梁骨一样,猛地坐了起来。
冰凉的海风带着血的腥味钻进鼻息,又一夜将明未明。吴谲还在跟自己下棋,抬眼跟他笑了一下,“这里是东鸿海市,很快就到冰海了。”
第105章 枕下寒流
宿羽揉了揉手腕,“你不去商议一下怎么杀人?”
吴谲手里捏着一颗白子,摇摇头,落子下去,在棋盘上比了比,“我在这里杀。”
他想必已经有一份名单了。吴谲是小事糊涂大事机密,虽然还没摸到过远在尉都的北帝玉玺,但行事已经十分老辣,小小年纪就给自己定好了陵寝,连龙椅都打了一张新的备着,一副死也要死在龙椅上的死板气焰。
这份死板很“北济”,吴谲没继承珈蓝的一丁点自在脾性,活像是吴微和吴行那兄弟俩生出的孩子。
宿羽起身出去透气,何达溪见怪不怪地在他身后几尺处抱剑跟着。
海市白天是卖水产的地方,夜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本地居民在这居住,满地都是鱼虾内脏,难怪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宿羽手软脚软,走得十分慢,没走几步就在路边的粥棚边停下,伸出一只手。
何达溪掏出几个铜板来,宿羽接过去买了碗热粥,跟店家要了把椅子,坐下抿了几口粥,终于缓缓呵出一口白气。
这个年轻人长相十分扎眼,只是脸色太过吓人,卖粥的小姑娘偷偷看了他好几眼,最后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东西来塞给他。天黑得沉,粥铺又是白气升腾,何达溪一时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连忙上前一步,“干什么?!”
小姑娘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吓了一跳,等到看见何达溪手里的剑,更是脸色发白。
“行了,”宿羽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红枣。”
那确实是一把皱巴巴的小红枣,何达溪看清楚了才退回去。宿羽这些天舟车劳顿,伤口都发炎包扎了好几轮,又一直在发热,连带着肠胃也出毛病,吃什么吐什么,大概觉得全天下的东西里就属白粥最好吃,只低头吃粥,最后又把小红枣塞回了小姑娘手里,冲她笑了笑,“我不爱吃枣,多谢好意。”
小姑娘胆子小,没敢再说话,点点头,接过碗就转回身去了。
宿羽也没再说什么,把剩下的铜板还给何达溪,又慢慢走回马车上去。吴谲还在下棋,头也不抬,十分专注。等他下完一半,有人敲敲车壁,请示道:“陛下,前锋到冰海了。”
吴谲又落一子,抬头吩咐道:“走。”
越到海岸边,空气越是冰寒,宿羽披了件白狐毛皮的大氅,跟何达溪等人一起,跟着吴谲登上了驻军的一艘大船。
还未过五更,船上火把飘荡,士兵环立,齐齐向皇帝行过了礼,吴谲目不斜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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