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邈不曾回头。
杨徽于阵阵剧痛的眩晕之中,只看见烟霏云敛,黄尘匝地,陈邈只身匹马绝尘而去,秋风瑟瑟,拂起他翩翩的衣袂,宛然他们少年时踏遍春光的侧帽fēng_liú,耳畔只闻伯劳鵙鵙而鸣,一只孤燕于枝叶间盘旋了数匝,扑剌剌振翅西去,一时意夺骨惊,已是痴绝。
杨忠低声道:“家主?”
杨徽缓缓转头,目中已是断然的决绝,道:“走吧。”
(正文完)
☆、番外(一)
延光三年的秋天,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先是常年征战在外的丞相杨衡忽然回朝,随即便有御史石凭上书弹劾太子失德,请求废黜,并立齐王为太子。齐王时年三岁,乃是杨衡之女杨后所出,此中之意不言自明。奏疏一上顿起轩然大波。以太傅陈瓒为首的一些老臣纷纷上奏,声明太子无辜,并斥石凭谄媚欺君,罪大恶极,请处极刑。但极刑未加其身,倒有大臣持续上书,声援石凭,请求废立。其时太子不过十五岁,罪名虽写得骄侈淫佚堪比汉昌邑王,细查则多为似是而非,丞相杨衡位极人臣,把持朝政五年之久,却犹嫌不足,卓、莽之心,昭然欲揭。
但太子之终于被废,亦不过是半月之后,天子旋即下诏,册立齐王为太子。复过半月,太傅陈瓒联络京畿守将,入朝锄奸勤王事败下狱。因为关系到废太子之故,逆案牵连甚广,公卿大臣人人自危。一时羽林尽出,四处收缚,所拿者不论于此案相干不相干,悉送廷尉诏狱。廷尉亦是忙碌了整日,方将犯人尽数收押妥当。
这一日的朝议,便是如何处置这以卵击石的逆案,丞相杨衡于三年前便被赐予了剑履上殿的特权,傲然站立于群臣班首,轻抚剑柄,睥睨自若。天子在上,群臣在下,人人噤若寒蝉,陈瓒在位时亦有一些故知旧友,却无一人敢为他岀一言相护。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欲多此一举,太傅陈瓒与丞相杨衡曾是同乡挚友,杨衡独子自幼求学于陈氏门庭,甚至陈瓒的入朝亦是杨衡举荐,亦是尽人皆知的。
杨徽这日下了朝并未回府,而是匆匆策马,沿着太常街一路疾驰。时近霜降,近午的阳光落在他的背后,却还是有些寒冷的。昨夜下了一夜雨,将道旁开败的木樨,方打了朵儿的木芙蓉不分良莠地打了一地,马蹄践踏着这一地的红消香残,踢踏之声宛如主人此刻的心境,急切之情显而易见。
他于廷尉堂前下马,将缰绳丢给门前趋奉的小吏,等不及他通禀便大步向内而去。
廷尉昨日忙了一日,惦记着堆积如山的宗卷,早朝毕便匆匆回衙,才坐下来准备煮水烹茶,已闻见不速之客咄咄的足音。一抬头见到一身朝服的杨徽,慌忙起身离座,见礼道:“卫尉亲临,下官不曾出迎,恕罪恕罪。”
杨徽却并无应对这虚文客套的耐心,匆匆还礼后便道:“日前所议逆案,廷尉可曾审讯?”
廷尉道:“下官无能,却因此案牵涉太广,卷宗还未曾审阅完毕,故而尚未开始审讯。”卫尉、廷尉并属九卿,但杨徽是丞相之子,拥有丞相副的实权,丞相不在朝中之时,甚至相权亦是由他掌理,平日里巴结唯恐不及,平起平坐的自尊,却是拱手放弃的了。他唯恐杨徽是来责问他的办事不力,讨好地探询道:“卫尉到此,可是丞相有何旨意?下官一定遵命奉行。”
年轻的卫尉的脸上却是明显地松了口气,道:“我要见太傅。”
这却是廷尉不敢答应的,逡巡迟疑道:“丞相有令,首恶大逆,不得于外人交接。”
杨徽并未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带我去见太傅。”
廷尉并不知道他的来意,丞相、卫尉与罪人的关系都甚是密切复杂,也或许是丞相有何私密言语要他传递,也就不再坚持,欠身道:“是,请卫尉随下官来。”
他是廷尉的长官,躬亲诏狱,自有管牢狱的廷尉校领了几个小吏在前引路,白日在天,那廷尉校却特地提起一盏小灯,打了火点着了蜡烛。杨徽先是一怔,旋即明白狱中幽暗不见天日,是以白日亦需燃烛照路,心中不觉一酸。
三年来他协助父亲燮理阴阳,并不是头一回踏足廷尉,但往日不过是与堂官对坐议事,却还是第一次深入到这不见天日的诏狱之中,越向深处,便越觉得阴湿龌蹉之气扑鼻而来,下意识蹙了蹙眉。廷尉校不曾看见他神情变换,出于习惯,亦出于对所辖之地恶劣环境的歉然,道:“牢狱之地,卫尉耽不惯的,忍一忍便好。”
说话间一路已经过许多关押着公卿大臣的牢房,借着火光看见被幽执的罪人的脸,也不过才关押了一二日,已多憔悴惶恐得不似人形,杨徽强忍着心头不适,道:“太傅在何处?”
那廷尉校陪笑道:“还在里头,再走一段便到了。”
再向牢狱深处行去,外间的那些地狱幽鬼般的叹息啜泣之声便渐渐不闻,一行来到诏狱的尽头,廷尉校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牢房之外,道:“便是这里了。”这里的数间牢房原本都是用来收治品级较高的官员的,较之外间亦稍整洁宽敞些。为防罪官自尽,昼夜有人看守,火把亦燃得比外头更旺些,廷尉校的灯笼便用不上了。
杨徽向内望去,只见牢中一人趺坐,双眸低垂,似在凝思,因在牢狱之中,他并未戴冠,发髻却是结束得整整齐齐,只着一身月白长袍,纵在幽执,轩昂清举的神态丝毫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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