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泛起暖色,红红的,整片天空也显现出洁净的蓝。不过多久,就能看见日月,红日与弯月各在一方。山上的雪也泛起光芒,金灿灿的。
到了午时,天已经放开了。干净透明,没有一点云雾,只有一望无际的湛蓝。这样的天,给他一种错觉:立春了吧。
他望了望屋边的花树——花快开了。
下过最后一场雪,已经是四月了。
屋边的杂草迅速生长,抽出点点新绿,崖边也生出了黄色的野花。
他没变,依然是把双腿垂到崖下,低头看飘动的衣摆,或是垂下他的素纱带,看纱带在脚下的雾里隐去。他还是在悬崖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再迷迷糊糊地醒来。
他总是拖着长衫缓缓行走,总是静静望着山间云雾、天上星云、屋边花树,四季轮回对于他来说是多幺漫长。
他折了一把开满花的树枝走去崖边。风把花瓣吹散,有的落在脚边,有的飘入山谷。他就等风把所有的花瓣都吹落,有时会等一整天,最后把空枝抛下,留下手里的一点残香。
有时他背对着山谷,在崖上看他屋旁的花树。风起时,花瓣就一阵一阵的飘下,像下雨。他也会坐到树下去,等花落到他肩上,树下有些苦涩的香味,让他发困。
他睡去了。
从不做梦的他,在花树下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两个人的对话。
“若进了佛门,岂不清净?晨钟暮鼓,青灯黄卷,远离了繁尘的是非,规避了浊世的纠葛。只需坐看流云出岫,卧听鹿鸣呦呦。醒时是暖光赤霞山间水,睡时是明月清风晚虫鸣。”
“哼……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连那桥下乞丐痞子都有规矩,更何况那佛门净地,清规戒律可不比俗世的少。你看着是一副清净模样,可谁知这其中也是暗涌翻滚。人来人往,你言我语——”
“这话岂是你能乱说的。”
“但不如死了,干干净净。”
“死了?死了你去哪里,你怎知死了就清净了?若死后还有死后的浊世,你岂不是白死一遭?”
“死了就是死了,若是转世,我也不是如今的我了,这可算是清净?”
“谁知道呢,只是再别说这样的话了。”
“我比不得那些场面上的人,能说会道;比不得风月行里的花柳,娇俏妩媚。这世上容不下我等自命清高孤芳自赏之人,那等荣华富贵你我高攀不得,纵有一席安身之地,你我也不过是他们掌中的玩物,”这人一一点过他案上的书卷“这些、这些……我皆背得。旧时只为考取功名为祖添光,其他的一概不管。如今守着这三分俸禄,唯唯是诺,行尸走肉一般,连笑也笑不出来。我既无好脸色,上也无好脸色与我。那些人昼是奉承谄媚献殷勤,夜是酒肉池林花柳巷,我却怎幺也比不得他们,现在是进不得退不得,喜不起怒不上,不如死了,一身干净。”
“不如辞官吧,你之前不也曾说过。”
“不是这世道容不下我,是我融不进这世道,去哪不都一样吗……”
夕阳把这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位苦笑着,一位则无奈地看着。
他的心被这些话填满,他回味着两人的对话,两人的神色,屋内的陈设……这两人是谁呢?
面带苦笑的,是一位白衣的公子,长长的黑发,及地的长衫。眼神无奈的,是一位束发的锦衣公子。案上是凌乱的书卷,小桌上是两盏青瓷茶杯,一座黄铜烛台。
白衣病恹恹的歪着,眼里是无奈和嘲讽,他不恨这个世道,他恨自己。恨自己天性自命清高,终招来怨愤,这是注定的结果,这是无奈。他恨自己的选择,唯一而无奈的选择,却再没有心肠走下去,这是嘲讽。
锦衣端坐,神情波澜不惊。或是笑白衣痴傻,眼里是一汪无奈。他只是应着,偶尔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白衣也明白,到最后只是苦笑。
他在悬崖上坐着揣测这两人的心意,心里闷闷的,没有注意到天上飘起了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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