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她一下,佯装怒道:“怎么说话呢你。”
她嘻嘻告饶,“我错了,不过这是夸赞的,德军的犬,毛发乌黑浓密,牙齿有力可吮血,嗅觉灵敏,隔着一个林子都能闻到味儿。”她长叹道:“到底是强国大国,他们连狗都日日吃牛肉罐头。再看看我们的士兵……比不得啊。”
她一提这档,我就难过。前几天我曾跟着她去湘雅医院看过那些伤兵残兵,药品依旧不够用,整个医院的绷带都是循环往复,伙食也不好,菜糊糊和一下就是一顿,有时候物资充裕,能有一锅面条就是满汉全席。
后方都如此,那物资运输不便的前线呢?
我默默捏紧了衣领,低头不再吭声。
其实陈镜予作为上级军官,本不该说这些的,她说这些就是扰乱军心,战时最忌讳人心涣散。
她自觉失言,一时也再没继续说。我是想跟她说一声“我不会传出去的”好叫她放心,又转念一想其实根本没必要。她精明果决,能跟我说这些,自是信得过我,自然信得过,我便也没有什么表立场的必要。
念此,我就感觉到喜滋滋的。陈镜予敲一下我帽檐,我抬头去看她。
“傻笑什么呢?”
我不答,依旧抿着笑意。
陈镜予没继续问,转而从头上摘了军帽下来。她前边把外套给了我,现在就只剩下一件军式白衬衣穿在身上,衬衣洗地干净,我知道那是她亲自洗的。她爱干净爱得偏执,当初我们在剑桥,学业繁忙,多数为了省事都是直接把衣物送去洗衣工那里,堆上两周的衣物也才不过一英镑,吴应堂自去英国后就没再动手洗过衣裳。
我母亲管我管地严,少时还宠溺我,自去英国后便严厉地叫我自个儿独立,既然独立,那么洗衣做饭就全都要会。
陈镜予呢,自小被照顾惯了,陈家偌大只剩她一个继承人,陈老惯着她,她的那些个叔叔伯伯也惯着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穿一个季节就要扔,每年上海法租界的裁缝铺里都有为她赶制的新款。
我少时从没见她穿过过气款,在剑桥倒是见她穿旧衣服,却从没见她亲手洗过衣服。现在见了她时时穿在身上的军装,衬衣已经洗得发旧。
她见了我盯着她衬衣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我的视线低下头去看,嘴角勾了摸得意出来:“我自己洗的。”
我“嗯”一声,转而问她:“那你现在会做饭了吗?”
她被我问地难住,摸摸鼻尖,在我的噗笑声下,恼羞成怒地把手中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我的帽子,拿好了,掉下去你就去军需部给我弄顶新的回来。”
我头上有一顶,她这一扣当然扣不下来。我慌忙抓住她的帽子握在手中,“你这个暴君,简直是玛丽·都铎再世!”
她英国史不是很好,当然听不出我在变着花儿地骂她,不过前边的“暴君”倒是听懂了。便当即凑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凑过来后,首先闻见的是她身上的皂香味,她低了些角度,我刚好能看见她的眼睛,映在火光下,融于夜色间,跟天上的星子一般亮。
她摘了帽子后,墨发就散下来,以往髻起来掩在帽下的头发,现在有一缕打着旋儿捶在耳边,我不知道我这时候是发了什么疯,不自觉地抬手别过了她那一缕发。我的手心离她的脸颊离得很近,我的手指微展便可触到。
陈镜予眼中有一瞬间的讶异,我看出她下意识地要退后却极力忍住了。我低头掩去表情,率先往后撤一步。
再抬头时,陈镜予已经恢复了如青松的站姿,只是双手背在身后,活脱脱跟剑桥摄政院的那些个老学究似的。
我想嘲笑她,却看她脸上的表情不对。她凝视着前方皱眉,插在兜里的手微微露出来几分,白手套贴着衬衣袖口,看上去并不是那么明显。这是她警惕的动作,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那只手立刻就能握到上边别着的勃朗宁。
“怎么了?”我低声问,顺着她的视线看前面。前面是一条小巷子,夜晚黑咕隆咚,跟这边的烛火通明形成鲜明对比。我反射般退一步,内心极度排斥那条路,仿佛它通往的不是我们的吉普车,而是一条不详的死亡路。
陈镜予不答,靠近我的那一只手伸出来拦在我身前,右手已经扣到了勃朗宁。我依稀听见巷子里有跑步声,还有什么铁器撞击的声音。
“咔嗒——”
陈镜予拔了勃朗宁快步往巷子里跑,我愣了一秒钟,刚分析出来是子弹上膛声,巷子里就传出一声极小的惨叫声。
陈镜予……!
我顾不得再分析什么人会在城内上膛,拔出勃朗宁也赶紧跑过去,内心只祈求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我跑到巷子边缘,发现借着这边的火光还是能隐约看见一点内里的情形,再加上这条小巷子我白天经过,门门路路都亲自走了一遍,还算是熟悉。
我擦着墙一步一步挪进去,握着勃朗宁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回国后在重庆接受过军事训练,练我的教官直接从部队上抽调过来,上过战场杀过人,往那一站凶神恶煞。
托这些教官的福,我的射击、格斗等都名列前茅,我既受过黄埔训练,也接受过德式熏陶。
但说到底,我只是个文职,日常工作是坐在大后方守着电台破译电码,战场不需要我上,我来长沙时,处里给配的这把勃朗宁也多数是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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