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纪前与彼得·罗曼诺夫的国事交往中,他已领教过俄国人时而一根肠子通到底、时而没事找事拧几个麻花的怪异性格,然而彼得只把这一特征发扬在浅层,本质上并不以刁难他人为乐,米哈伊尔才是个称职的模版。做完没多久,米哈伊尔就把一件睡袍随随便便挂在身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赤裸脚踝陷进羊毛地毯里悄无声息,但一袭白色身影晃来晃去难免教人心烦。莱因哈特本想排除万难直接入睡,让米哈伊尔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可就在他眼皮快自然阖上的一瞬间,米哈伊尔蓦地推开窗户,初春冷风划开暖气包覆,一气灌进屋里。莱因哈特在军营的标准倒数时间内迅速穿好衣服,扭头见米哈伊尔还披着睡袍带子也不系地伏在窗棂上,忍无可忍问出来:
“我不明白,你前男友怎么忍受你的?还是说你们是完全的精神恋爱?”
米哈伊尔像听了天大的笑话,肩膀抖动:“精神恋爱?霍亨索伦同志,你确定你是700岁不是7岁?”
“不为别的,只凭你的表现实在是……”
“你尽可放心,我和他绝对不是由于房事不和谐分开的。”米哈伊尔声音冷淡下去,散发出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的信号,风吹动他睡袍衣摆,不时揭出几道新旧交叠的疤痕。两人浸沐在凉薄春风中沉默良久,莱因哈特被这么一搅和已是睡意全无,干脆掏出速写本画起画来。白鸽,哥特城堡,黑裙高靴的女子,古旧墙根有玫瑰盛放。绘画是为数不多能使他忘却俗世纷扰的活动,早在他还是汉萨同盟众多城市中一个不起眼的成员时,他就喜欢找一个空闲的傍晚奔去市场一隅某个房顶,在信手拈来的纸上涂涂画画,写实主义的画风使他能忠实再现出当时人的神情举止,一颦一笑间,年华似水流长,都罩着黄昏泛黄的影定格于过往。
他落下最后一笔,寻思要不要开始下一张,米哈伊尔被冷风浸得略含沙哑的声音适时传来:“这是哪儿,春天的布拉格?”
“准确说,是1939年的布拉格春天。”
“39年德国入侵捷克时正值深夜,你画的却是白昼。”
“而且那时我也没有亲临。这幅画不是纪实,它只存在于我的想象里。”莱因哈特沉声说道,蓦然有股伤感情绪攫住了他,他余光掠过米哈伊尔被灯光渲染得柔和的脸,心想这也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假如几个月后我们在白天展开行动,它就有可能变成现实。”
“很遗憾,我恐怕行动还是会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展开。”米哈伊尔说了这话,静默好一会儿,轻吟道:“啊,春天,春天。你的出现对我是多么沉重……”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的接上,开口瞬间心念一转,径直跳到诗末一句:“还是给我飞旋的风雪吧,我要漫长的冬天的幽暗。”
“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这画的温暖笔触,可以送给我吗?”
他们心照不宣:两个对彼此曾恨之入骨的死敌,如今狼狈为奸搭伴在一起,要对那个欧洲十字路口上的国家重演一遍屈辱历史。莱因哈特撕下画纸,撕得谨慎撕得缓慢,同心里想要把画纸揉作一团掷出窗外的冲动做着必胜的拉锯战,喉咙干涩得很:“维克多、你……都确信没有更合时宜的办法?你叫我们往北约脸上扇耳光,可这样行事……”不会演变成扇华约自己的耳光么?
米哈伊尔下床去关了窗子。“自由,还是不得已?得了吧,这于我们没有意义。”他背对他说,“就算不再供奉上帝,我仍然相信原罪。不是偷食jìn_guǒ的罪,而是你只要活一天就不可避免多一天去犯罪的罪。你可以忏悔,但它终归没用……只能等待末日审判,管他是全面核战争还是别的什么——于是我们都下了地狱,从此幸福生活,皆大欢喜。”
“在地狱里也不会安宁。永远被一劈两半,心怀怨愤,得不到救赎,想着一件事,做着另一件事。”
“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米哈伊尔转身面对他,短暂扭曲了下嘴角,阴影笼罩中的灰蓝眸子泛着荧荧的光,“此外我还知道一件事。地狱里,我一定找不到那个人。”
之后他便带门离去。
1968年8月20日深夜,苏联伙同东德等华约盟军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次日拂晓即占领全境。年初便早早降临的布拉格之春,至此终告凋零。
☆、燕然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冬》
他的生活渐入一片分不清闲与忙的泥沼。前年去西北戈壁看导弹运载核弹头实验,去年去罗布泊看轰炸机空投氢弹,今年则在内蒙古草原度过了数月光阴。山高水远,这里和许多中国纵深腹地一般,没有过多受到自大中城市席卷的风暴波及,兀自过着按部就班甚至小有发展的日子。王燕然挂在中央档案的事由美其名曰下乡考察,实际即是白天和牧民一起放牧扎帐篷赶狼,晚上就着一点灯光读军工材料,眼花了就睡。有时触景生情梦到琐屑的元朝旧事,不算多,只一点点,除了拯救大脑衰退的记忆力似乎别无他用。那是他正式成为泱泱中华帝京的开端,只是帝京这称号在他肺腑深处已激不起磅礴回响,像在家门口炫耀般的挂了一串红辣椒,很显眼,人来人往都瞅着它看,可它——就是串辣椒罢了。
直到红一封急电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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