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量秦军早已飞马踏入赵军之中,将勉强组成的战阵冲得七零八落。步对骑,本来就极为不利;何况这些新兵们缺乏经验,秦国骑兵居高临下,左突右冲,杀得他们全然不知如何抵挡;许多人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就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秦人不但马快剑利,而且悍不畏死;更有秦兵像收割庄稼似的一手挥剑砍下人头,另一手立刻揪着头顶的发髻栓到腰带上——一时间许多秦兵腰间都挂着数个模样狰狞的头颅,腥臭的血水不间断地往下滴;他人看来或许毛骨悚然,然而这些可都是他们大战之后换取爵禄的凭证。
千里之外的新郑,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韩公子非正与表侄卫庄谈兵。
“韩国无救——”卫庄眉心一皱,问:“非叔何以言此?庄自知我国积弱久矣,然而试想赵国于长平之后,举国缟素,青壮几乎不存,尚能尽出老弱,先败燕、再败秦;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国如何就不能趁着危亡之际厉兵秣马,保社稷不失呢?”
韩非冷笑道:“你在鬼谷,难道只学了这些兵家迂论?韩国若想强兵,世代习武的将门子弟也能找出几十,要是从地里把耕户都召集起来,也能凑足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将士在出征前都发誓说要为国赴死;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白刃在前,斧锧在后,有几人不是丢盔弃甲,仓惶而逃?”他按了按胸口,似乎是要平息一下情绪,吐字愈发慢了起来,却有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进无赏,退无罚,赏罚不信,士民谁肯效死?反观秦国,商君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对秦人来说,敌军的人头不是人头,而是爵位,是黄金;所以七国之内只有秦人‘闻战则喜’!他们赏罚号令,莫不严明,使得每个出身卑微的士兵都能在战场上赴火蹈刃,奋不顾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这样一支奋死克敌之师,就是山东六国重修合纵,聚集百万之兵,又如何能胜!”
卫庄用食指揉着眉心,低声叹道:“庄故知法令为固国之本,因此才要请出非叔,重振我国劲韩之风。”
公子非冷笑不止。“你看——”他突然挥臂指向院中小屋打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简,“这些年来,我每上书一次,都会刻下一篇副本;如今都存在此处。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自我从兰陵学成归来,韩王何时听进过我一、一、一言?!哪,哪、哪一次上书不是石沉大海?”韩非虽然贵为公子,幼年却不知为何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养气的功夫越来越好,只要谈吐缓慢,倒也浑然不觉——可惜只要情绪激动,说话便会难以自抑地结巴起来,为此没有少被贵胄朝臣恶意取笑。他自知争辩不过他人,只好反复上书,将多年所学融汇成一篇篇旷世奇文,希望韩王读后有所触动……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理想,当年的热血,都化为一滩冷漠的泡影,消失在毫无生气的韩宫之中。
卫庄来时还是踌躇满志,到此时也不禁感到心中一沉,有如一块黑布紧紧缠住胸口,呼吸间都是说不出口的难捱。
然而他毕竟年轻,他的血还没有冷透。
“非叔,我也知道如今的韩国朝堂絮乱,三卿争权,王势衰微;但是对付这些人,庄自有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要非叔肯助我,将来你为相,去乱政、治国法;我为将,练精兵、明赏罚,只要数年时间,韩国必然换为新貌。”
韩非摇头道:“数年?恐怕秦国给不了我们这么久。”
“难道在非叔看来,秦人灭我只在旦夕之间?我国尚有精兵数万,新郑的城池也足够坚固;况且如今的山东六国都很清楚秦国的野心,如果能如当初信陵君一般修成联军,未必不能挡他一挡。”
韩非道:“当今天下,秦如虎狼,山东六国却如群羊,仅仅听到虎狼的咆哮便腿软不止。即使孙吴再世,苏秦复生,也无法驱着群羊对抗虎狼。”
卫庄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似乎已经找不出言辞来说动韩非,或者说动他自己。
六国当灭,天命归秦——你,难道就不想争上一争?
韩非也在沉默着。这世上,有哪个雄辩之士像他这般、说得别人哑口无言,心中却如此痛苦?
忽听卫庄抬头道:“非叔听说过‘蚺’么?那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巨蛇,头如悬钟,眼似铜铃,能一口吞下河象那样大的猛兽。我曾在云梦山见过一条蚺捕捉一头麋鹿。麋鹿无尖牙利爪,被蚺用包裹着鳞片的躯体紧紧绞住,一动不动,然后整个吞了下去。但是被吞下的鹿还未死,居然在蚺的腹中剧烈挣扎起来。最后,一只鹿角恰好从柔软的蛇腹戳出,让巨蛇也失了性命。麋鹿虽弱,犹能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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