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女子置若罔闻,根本未对她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盯向她的眉眼,视线又复而转向她的颈肩。反复数次,终是理性让她冷静了下来。放弃了探究的眼神,敛眸侧身让开过道,「……请进吧。」末了又添一句,「还有……虽及弱冠已久,但我尚未婚嫁,还是不要以夫人相称为好。」
「咦?啊,抱歉抱歉,是我失言……那我该……」
「……那时没能……」她低声喃喃自语,「花朝。我叫花朝。叫我花朝。」
「这……意思是让我直呼您的姓名?如此是否有点……」
「无妨……」她转身走向里屋从柜橱里拿出被褥,又小声念叨,「无妨。」
「嗯……」槐夏向里走着,边打理着自己脏濡的衣物。思考少顷,眼眸复亮了起来,兴致很高地说道,「那失礼了——花朝小姐,今日多有叨扰请多担待!」
她比起清和来要更聒噪、也更热情。她似乎开心果一般的存在,是一群伙伴里不可缺失的中心人物。同她谈话永远不会冷场。一段话题结束,抑或说到谁都不愿提及之事,她总会很巧妙地挑起别的话头,自然而又不显突兀。同她交谈实在是愉快的经历,这点毋庸置疑,花朝也很乐于承认。
她与清和相貌虽完全一致,但性格却迥乎不同。她不及清和有耐心,对于出峡之事也并未坚持那么久。花朝观察她,想找出槐夏就是清和的证据,然而却是无用功。
清和确实死了。放置几日生了尸斑,被花朝丢置江内。除非真有鬼怪存在,她才会保持着死前的模样就这样不差分毫地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毕竟都那么久了。面前落落大方又谈吐得体的少女,只是另一个人。不过是长了张一样的脸,就又擅自闯入自己的世界,也未免太自私,太过分,让人……
然而花朝从未承认过的罪恶感一直潜藏在她体内,不曾离开。这股罪恶感反倒成为她苟活下来的支柱,成为她不轻生的理由。这种扭曲的情感像蟒蛇盘曲至神经血液,危险又不可或缺。
直到遇见槐夏。花朝的防线几近崩溃,差点就被单纯一无所知的少女简单攻破。她甚至开始质疑于自身的存在,当年那个炙夏,最后到底是谁杀了谁?
但毫无疑问,杀人犯是花朝自己。是她亲手杀死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清和。她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一瞬清和溅落在她脸上、胸口、腕间血液炽热的温度,记得她错愕、震惊、悔恨的神情,记得她倒下后几至癫狂的自己。
槐夏不自知地带着清和的诅咒而来。清和看不得花朝平静生活,故要她每夜每夜被梦靥纠缠;她看不得她理所当然以为忏悔便能弥补,故亲手送了槐夏至她面前——是这样的吧,是这样没错吧?因为花朝知道,槐夏一旦来到此地,便再也无法离开。清和要花朝看见槐夏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起她,要她无法从亲手杀死她的过去逃离——
究竟如何其实根本无人得知。槐夏不再尝试出峡,也对为何无法离去之事放弃思考。或许她对于外界的执念远没有清和深,或许她从不问起花朝身世因为她本身就是随性之人。
谁知道呢。
花朝却根本无法带着纯粹之心来看待槐夏。她们不能、也无法打破横亘其中的残垣断壁——虽是破败不堪,却仍无法逾越——来相安无事地相处,生活。
槐夏自是不明花朝为何脾气如此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表面冷淡内心温柔;明明偶尔会做出想更亲近的举动,却浅尝辄止,在槐夏动情前即刻抽身而退。
槐夏难过、寂寞,而无人倾诉。她同花朝相依为命,想到方圆几百里只有她俩距离如此相近,数年后「百尺竿头」更是想再进一步。可花朝的态度始终使她捉摸不透。两人谁都不捅破这层窗纸,槐夏有意,却无法断定花朝饶是无情还是欲拒还迎。
两人在一起会好起来的。善事恶事均会发生,平淡意趣亦在反复。其余之事知或不知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去、生、爱、死——说是如此,其实根本就是无所谓吧?
她的独白直至花朝寿终正寝那日。彼时槐夏也已古稀,昏聩胡涂,对除花朝以外之事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她补完渔网靠着岩石小小休憩食顷,昧然不知晨昏。花朝是在研墨之时过世的。砚上墨迹未干,鼻尖气息已绝。
心知这日迟早会来,槐夏倒也坦然相对。她手肘搁在桌上,撑着侧颊,台下悄然握紧了花朝满是皱纹的手。悄然是槐夏的悄然,花朝再也不会知道的悄然。
四月之望槐夏行将就木,未寻便跟随花朝而去。翌日江浪复送来一位束发少女,赤红的双眸,茫然疲惫的神情,惊异地望着了无人烟的地界上突兀出现的连瓦片都没有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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