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谢衣看到了那个人,身量高挑,着一袭暗红色的长衫,外罩玄色褂子,这装扮不似正经修道人,又不似凡尘竖子,整个人透出一股阴晦不明的气息。
谢衣努力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却始终沉在暗影里,仿佛深水底的石块,只显出一个朦胧轮廓,看不分明。
这人很快收玉横,转身而去,谢衣盯着他的背影,继续催动法术,房间轰然消失,两人已身在室外,所有景色都像水草般不住摇曳,只见这人飞快地往东而去,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
已经离去了么?
敛一敛心神,谢衣收了法术,一切光华消失无踪,地面上的图样、床上的小孩通通不见,依旧是这间清冷的屋舍,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卧房。
他来到门口,那男孩儿还呆站着,谢衣摸出一只小小的偃甲蜜蜂放过去。偃甲停在男孩耳畔,当中传过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只见那男孩一怔,盯着虚空,惊喜道:“姐姐?!”
蜜蜂嗡嗡有声,绕着他飞了两圈,男孩愈发喜悦,笑道:“姐姐不怨我?太好了……他们,村里有人说是因为我姐姐才死的,必然要变厉鬼来找我……我不信,又辩不过他们,爹娘更是一句话不讲。我又怕又难过,毕竟姐姐是真死了,我每日都想你,想你……”
蜜蜂停在他头顶,扇动薄如蝉翼的翅膀。
“姐姐,你要去一户好人家?能告诉我是哪家人吗?长大了我去找你,到时候你可是我妹妹了。”
谢衣推门出去,重新站到阳光下。日光温润,青山迤逦,远远望去,当年所建的水利工事顺山势蜿蜒,仿佛一条蛟龙攀沿扭转,几欲腾空。他仔细看去,发现西边第二个转角处的水车似乎有损,水流到那里便有许多洒出去,银光阵阵,飞珠溅玉,虽好看,却对农事无益。
“……姐姐你这就要走了?不等爹娘回来?他们见了你一定也高兴的。你,你放心,我会好好听爹娘的话,再不去山里乱转,跟夫子念书……”
得修理一下,这时节还未落雪,等到上了冻,大量冰结在那里,多半还要拖累前后的水道。谢衣看着远处水车的破损,评估一番所需材料,决定明日来修整,以他本事,修理一架水车不过半刻功夫。
说起来……自己也好久未曾真正摆弄偃甲了,过去百年随侍沈夜,身为初七,他脑中虽留着那些偃术知识,却罕有实际制作,除了沈夜让他做过几件玩意哄哄小曦外,一身本事都沉睡着。倒是亲手成就的偃甲自我,一直在钻研偃术的路途上攀登,收回记忆时,自己将种种偃术心得融会贯通,只觉多有收获,百年中不但术法、刀法得到提升、偃术亦未有半刻虚掷。
当真是一样人生,两处精进,想这世间,仅谢衣能有此奇遇了。
“那……姐姐再见。”
身后,男孩儿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神色也慢慢平静,他抹一把眼泪,朝空中笑笑,身子慢慢软倒,靠在门边睡过去。那偃甲蜜蜂飞回谢衣手上,青光一闪消散了行迹。
阳光和暖,照在那孩子脸上,他嘴角带笑,睡得沉酣,猫儿走过来,往他腿上蹭蹭,也趴着闭上了眼。
第59章
谢衣继续往村中去,向人打听昨日那老者。有人告诉他,张老先生天不亮已离开村子,说是往长安侄儿家去帮忙,要几个月后才会回来了。
还真是不巧了……
既如此,自己也无需再问,此事暂且压下,眼前最重要的还是等师尊度过这段无法动用灵力的时期,再图后议。
站在村口,他往东北方的悬崖上望去,日光清朗,映得那层层叠叠的秋色越发明艳,姹紫嫣红,如五色的烈焰正顺着山势腾跃燃烧,十分灼人。这动人心魄的美景只在每年深秋时分能见到,短短三五日后,一场北风吹袭,它们便会消逝凋零,走入万籁俱寂的冬夜。
枫红胜火,水碧如蓝,分明看过许多回,今朝再见,竟觉得格外不同,想是如今那崖上多了一人的缘故吧。
谢衣微微一笑,信步离去,顺山道折返而上,野兽们都悄悄隐去声息,偶有两个妖物也遁了行踪,不敢撩谢衣虎须。四下里悄声不闻,唯有风声隐隐,叶落簌簌,格外静美而绚烂。
昔年山中并没有这样平静,常有妖兽伤人,谢衣来此定居后,几下便将各路牛鬼蛇神扫荡个干净,又在高处建造房舍,偃甲贯穿山腹,四野尽收眼底,直如一尊山神,稳稳镇守在这纪山之上。偶有龌龊心思的妖邪之辈便难以妄动,邪性难改的或迁居深山,或远走他方,即便谢衣未曾居住纪山的年月里,也再不敢造次。因此,百余年来,纪山可算是风调雨顺,旱涝无忧。
因着这一层关系,山下村民越发感念大偃师谢衣恩情,直把他视作了天神一般。当中有些善于舞文弄墨的,半听老人言,半从传奇笔记中寻找灵感,竟为他创作出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至今还在这片广袤大地上流传。
谢衣当然并非仙神,只是一个背负了许多的人,人生有限,人力有止,只求尽毕生所能,无愧于心。
他突然想起,那些传说中似乎也包括了阿阮的事,仿佛听闻有说自己钟情阿阮的?这可不要被师尊听见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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