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结束后,我们往回走,他喝了酒,我还在学开车,就索性走回去。他酒喝得不多,神智是清醒的,只是脸很红,嘴巴笑成一字,眼睛比巴黎的月亮还要温柔。我不敢瞧他,只低头拿靴子踢着石头走,心里乱糟糟的,一不留神把石头踢进沟里,人追上去,也踩进沟里,猛地拔出脚来,幸好只沾湿一点。
“就等你什么时候掉沟里呢。”他笑着说。月亮底下眼睛亮晶晶的,英气勃勃的脸上,仿佛有一对灿星。
他说得对,我就这样掉进了沟里,一辈子也没爬出来。
大哥相信事在人为,但我总疑心这世上有冥冥之中的安排。
饥寒交迫地倒在他学校的门口,又正巧被他瞧见。我常想定是我上辈子积了许多的福,做了许多的善事,又或者下辈子的运气都在今生用掉了。他硬说我跟他亲口说过这样的话,还说他安慰过我。我估计是小时候说的,但又不想认,只说不记得了,肯定没说过。
其实小时候的事大部分我都记得的。
其实我一开始连自己的诚是哪个字都不知道。他在一张纸上写了许多同音的叫我选,我又什么都不懂,只推他替我选一个。他解释了许多,我当时也没怎么听懂,只是喜欢他说“诚者自成”时的声音,所以选了这个字。接着他把我的名字写在本子上叫我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本本子是他原先习字的,我翻过去,封面写着他的名字,也是鬼使神差,我顺手学着写了“楼”字。这便成了我最先会写的三个字。
后来上学,学校字帖是通用的谭延闿,我才发现我这三个字写得同其他字都不同,追本溯源,原是仿的他的字体,他又习的赵体。我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三个字,都是学的他。
其实一开始我自己睡在楼上的房间,刚住到明家的时候身体不太好。那次早上睡过了,睁不开眼睛。他来叫我,我也爬不起来,只嘴上应着要去上学的。迷迷糊糊感到他探我的额头,叫人打电话给苏医生。兴许苏医生出诊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又着急,就把我背下楼,坐车直奔医院去了。
我伏在他的背上,他的后颈很凉,头发细软。从车上下来,他跑得很急,背上却不颠簸。我环着他的脖子,只觉得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的时候就是已经要打针吃药了。
小时候也很好笑,有一种特别执拗的自尊,硬是梗着脖子不肯哭。现在想想,哭就哭了,他肯定会拿些好吃的贿赂我的。从医院回去后,他就叫人在卧室里又加了张床,后来我就睡在那里。晚上有咳嗽什么的,他也能听见。
其实我本来很容易自己就睡的,他以为都要和明台一样要哄,就照例会讲一个,我也就听着。他讲故事的本事很高明,常常讲得我又睡不着,但又不敢告诉他,怕他再不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多有趣的故事,他把《左传》,《史记》和《资治通鉴》拆着小故事讲,每天讲一个。讲着讲着我就嫌他讲的慢,央他多讲些,他就说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就把这些书都借给我。我借来如获至宝地读起来,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逼得他不得不订下到点熄灯的规矩。
前几天我忽然想到这个,就同他说起,他就控诉起西式学校不重国文课的弊端来,大有一代教育家的风范。不过也确实需要感激他的,现在我还能毫不打磕地背出一些段落,全靠他的教育。
那时候刚读完《战国策》,熄了灯,他问起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答漆身吞炭。他沉默许久,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斯义苟立,死而不恨?”又没等我回答,只道:“还是先睡吧。”那时候我也偶尔问起过他的看法,他没明说过,但我知道他对谢安是十分推崇的。我们去淝水的时候,他还去古战场凭吊过。也送过一组芝兰玉树的屏风给我和明台,可惜他的那个不小心打碎了。之前去扬州玩的时候,我们买过一组绘着魏晋故事的漆器瓶,他独独留了淝水之战和归隐东山。
前些日子我收拾家里的时候收到那组瓶子了,不知道他居然带到法国来了。跟他说起这件事,他说如今只用留着那个归隐东山的了。
家里不谈政治,学校里却又不可不谈。他带我去他们学校旁听过一些课,每次有著名的学者来时,他就给我写条儿请假带我去他的大学里听课。上海离南京不远,但也要在京沪线上坐上半天。我们坐在包厢里,有时候他检查我的课业,有时候我画他看着窗外。后来这些画都集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窗外景色一年四季都有,按时间顺序理出来,倒也有趣。
他学经济,又去旁听哲学和政治学的课。那几年正是风波多时,每次去他学校里,横幅贴了满学校。从桂崇基、刘光华又到段锡朋,闹得不停歇,后来他回家来,说是学校被解散了,又过了些时日换成罗校长,总算是安定下来,这学校里也才有了读书的样子。
那次李烈钧将军去他们学校讲演。九一八事变刚过,连同我们这些中学生,都恨不能撸起袖子去前线,学校里都约了要上街游行,谴责政府不作为。我不敢将这事讲给他听,只自己偷偷在房间里写声讨书,大家说我声音洪亮,推举我来念。我认为这是无上光荣的,就欣然应允了。我同大哥说了这件事,他连夜回来接我去南京,只说有一个重要的讲演。
听完讲演,学生们都争相提问,一路听得很晚。他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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