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一直相信,只要往前走,就能走出黑暗,在光明中望见彼此。此次远渡重洋,他却有些彷徨。前途如漂浮在水面的灰土,更不知会漂向何处。
阿诚盯着鱼缸漂着的浮尘。
听见身后的动静,直起身来:“冀先生早。”
“早。”冀朝鼎扫了一眼他眼下的阴翳,“没睡好?”
“昨天雨下了一夜。”阿诚摇摇头,叹了口气,“半夜里想起来葡萄架子没遮,爬起来去盖油布的。”
“挺有闲情逸致啊。”
“先生在家的时候扶的,总不好他一回来,发现葡萄都死了,还等着酿酒呢。”
“酿好了,分我点。”冀朝鼎笑了,“对了,上午发言稿的整理我看过了,可以,就这样发给新闻界吧。”
“好。”阿诚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冀先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您。”
“同我与宋先生提的外汇政策有关?”
“是。”阿诚点点头,“我这样说——或许有些短视——但是确实是看不明白。抗战结束时,法币的发行量就已经到达5569亿[1],胜利之初,有所缓解,但是由于国民政府公布两百兑一的汇率,使得上海的物价从8月到12月,足足增长了一倍,通胀指数已经超过我们能够应付的程度。虽然宋先生在美国国会申请到了5.6亿美金的贷款,后续还有14亿通过可能性也很大,然而想要维持战时20兑一的美金汇率,只怕还是很吃力。如此,官价汇率与市场脱节,将阻碍我国的进出口贸易的正常进行,战后经济发展困难重重啊。”
“你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我只是担心,早年美金公债的事重演。”
“如果是有心老戏新唱呢?”冀朝鼎望着他。
“与民争利,只怕民心……”他忽然意识到冀朝鼎的意思,登时不再多言,只是垂下头去。
“我看过你的简历,在明楼身边,你学了很多。”冀朝鼎知道他的心情,拍了拍他,“明楼这个人,我与他有过一些接触,我想如果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可能不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他会的。”阿诚抬起头来,苦笑道,“他和您一样,都对这个国家有着最好的期望。”
——即使实现它需要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
晚上又下起雨。上海的冬雨下起来都是这样,连绵不绝的,要把整个城市在冷水中慢性冻死。
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觉得自己一定是想他想得快要发疯了。
他无法忘记冀朝鼎听见他的回答时的表情,苦涩又欣慰,像是上海冬雨中的一把红伞。
挖肉疗疮,永远不是说的那样容易。千万里地奔赴回国,不是为了亲手把他的同胞拖进贫困里——即使他知道这贫困是胜利的前奏。
他忽然十分庆幸明楼此时在国外,据理力争地为他们争取每一笔美元和黄金,而不用和他们一样谋算这些搜刮民脂民膏的缺德事。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无力。
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能一起排解就好了,你能听我抱怨几声就好了,能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冬雨打在油布上,葡萄藤绕着木架子。等到葡萄长出来,等你回来喝酒,还得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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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杨培新:《旧中国的通货膨胀》, 三联书店1963 年版, 第60页。
第04章
戴笠的死讯传到纽约的时候,明楼正坐在中央公园里喂松鼠。
顾9号回了重庆。戴笠的意思是让他留在美国,为他们做一些事。这些事在华盛顿做起来不如纽约方便,便又折回纽约。无人监管,明楼便给自己放假。放假赋闲也好过处理一些太晓得哪儿过来的资金流。
依明楼看,纽约的松鼠比华盛顿的肥,也更能吃些。他买了一包花生,没多久就喂完了。然后从这里一路踱回他蜗居的那个套间,还没上楼,半秃了的大堂经理就迎了上来。
上海急电:飞机坠毁,戴笠暴死。
他与戴笠相识多年,一朝听闻他暴毙,竟没有十分悲切,却也没有大敌暴毙的欣喜,只觉这世上又少了一个人,仅此而已。
戴与蒋的关系,算是军统高层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战后蒋勒令化整为零,戴笠便裁弱留强——自然,这些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到了他这个地步,没那么轻易能脱身了——不过戴笠在整治军统上花的心思和手段,也是人所共见的。如今他忽而暴毙,军统内部必然乱作一团。戴笠常说“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却不知如今他的丧事,他的那些“家人”“手足“会如何处理。
这封电报是上海过来的,想来是阿诚的手笔。重庆方面一团乱麻,等毛人凤想起来要通知这里,估计要等到晚上。他拟了封沉痛的唁电,等着重庆的消息过来,就回复。电报里说要回去。当然,说说而已,他也算半个戴笠心腹,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会想他回去。
阿诚会想我回去。
不过阿诚眼下其实并不希望他回来。
上海的杨絮柳絮飘起来了,明楼年轻时骑着自行车在外头转悠,就过敏了。后来懒,车接车送,才没有这些毛病,坐在车里闲闲说点什么“惟解漫天作雪飞”的酸话。
阿诚的关系仍然挂靠在军统,裁撤也好,合法化也好,他都没被择出去。于是托相熟的人问了军统方面对明楼的安排。虽然取消了通缉令,但到底曾是汪伪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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