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最期盼长期离谷游历的恩师回白云山,只要有师父在,他们就有一个真正的家。
然而那是过去——即使回首咫尺可及,也无法用追忆去逾越的岁月鸿沟。
他终于明白师弟的落寞。
“这两年——”白灵飞顿住尾音,半晌后才轻轻续道:“我现在是南楚军的少将,他是皇太子景言,我这次随军出征迎击夏兵,才会来到天引山。”
安若然瞬即恍悟——师弟是要提醒自己,若有秘密不愿被洞外的景言有机会偷听进去,最好便是连白灵飞也一并瞒过不说。
“我被扶光囚在光明顶冰狱,这些年想走也无能为力。”
他拉过白灵飞的手,在掌心上用指迅快的划字。白灵飞怔住,好半晌才再接道:“……难怪我用尽方法,都探听不了你的去处。”
郑国内乱纷扰,世间所知,不离是当年安若然将皇子明怀玉捧上帝位,不久因厌倦权势、向年少的新皇请辞解甲。半年后,失却神将的明怀玉便被夺宫,由其二皇叔明衍即位为君。
然而安若然告知自己的真相,却是他当年在涧水败于景言之手、才被明怀玉流放出了洛阳﹗
既然如此,何以景言认不出安若然的容貌﹖﹗
安若然写道:
战场戴甲,彼此自然看不清楚。
他指尖终于停定,蓦又笑道:“还记得我们每天在忘忧谷打猎采果的时候么﹖”
“那时小天他们小得像三颗豆子,只懂在草堆屁颠屁颠的跑,每次却能拿几只野兔山鸟回来。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故意跟在他们身后,才见到你原来一直在暗处发箭,偷偷替他们射下猎物。”安若然低声一叹,“这几年我没都能照顾你们,几个小不点怎样了﹖”
“小不点”三个字,便是对白灵飞最致命的利刃。一刺之下,他彷似被捏住咽喉,连呼吸都带了钝痛。
“晴晴和大牛死在明教手上,小天……他没了双腿,被景言托在平京太学府内。”
安若然屏住了气息。
那个夕阳里,他跟小不点们在栈道上的匆匆一别,竟然嘎然成了永别。
如若一切可以重来,他还会否凭一股血气,就执意下山闯荡天下﹖
忽然之间,这两师兄弟都在对视里看到了自己——
那些已遗失了许久、还未有仇杀风雨的日子,在彼此的眸中闪耀着纯粹而遥远的光。
滚滚红尘,乱世天下,他们心里最隐秘的角落,都在想念同一个地方。
“师兄,我们一起回忘忧谷吧。”
竹林、栈道、云海、夕阳……点点滴滴,那些他们两人一生里最美好的岁月。
安若然静静的凝视着白灵飞,最后,他再拍一拍师弟,指尖无意间抚过了少年的脸颊:
“夜了,你先睡,这件事我们明天再说。”安若然笑着道。
那一刻,是他们的命运擦身而过之前、最后一次挽留。
半夜,山洞内的两人围着篝火、各自拥衣而睡。
安若然睁眸站起,执过柴枝,悄声在地下划了半晌,又走回沉睡的白灵飞身旁。
——少年的睡颜如记忆一样恬静淡然。
篝火忽然动了动,似要卷住男子的衣角,却终是目送他离别而去。
洞里依旧安静,白灵飞抬手掩了双眼,一行晶亮,渐渐从指缝间滑落。
对不起,这辈子,师兄都没能答应你什么。
他不愿亲眼看到师兄离开,于是一直了解他倔强的安若然,便轻轻留给他这一句话。
白灵飞凄凄一笑,站在火旁,看着安若然临走前的赠言:
营帐北面三十里,乃明教特制火器之藏处,祝此仗旗开得胜。
刚劲的草书下,还有一行琢磨得极精致的小字:
今生际遇,难以逆料,望君珍重;若来生有幸,再作同门兄弟,携剑仗义,流浪天涯。
明明是用柴枝写下,那几句却像在他心上逐笔逐划、刺得白灵飞痛得蜷伏在地。
霍其峰永别忘忧谷当日,是一个流雪飞舞的清晨;
晴晴和大牛殒命那晚,是一个鬼火冲天的修罗夜;
而师兄离开他的这刻,他身边只剩冰天雪地,天引山的一切,彷似与他再无关系。
他每次都没看到他们转身而去的一剎。当他回头顾望,只及看到一个在原地的影子——
只得他一个人。
原来,他一直执着不肯放手的那些,非是情爱,只是过去而已。
“你师兄走了。”
“我知道。”白灵飞别开了脸,没有看不知何时走进山洞的景言。
“要去追么﹖”他冷冷地问。
“不用。”白灵飞嗓音变了调,低沉得很是模糊:“你有话要说﹖”
“你如果不想现在听,我们可以回平京后再说。”
“我在听。”
景言缓缓点头,逐步行近篝火。
“我曾经以为你爱我,我们在平京的那些风风雨雨、足够令你忘了你师兄,但我发现自己想错了。”
少年愕然抬头,泪痕在脸庞上犹自未干,皇太子胸中一痛,费尽力气才逐字的说:
“你爱的还是他。”
白灵飞这才知道何为命运弄人。
这道他想了半生的问题,在安若然悄声离去的时候,自己终于能将答案看得清楚;而现在,弄不清楚的反而是景言了。
蔓延全身的钝痛还没消退,他想解释,却又无法用口舌言语。
他被景言逼在山洞壁上,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便将双唇不顾一切的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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