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一次,宋一溜达去校外买东西。在学校看到王力的父母。距离宋一在医院见过他们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王力的母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暴瘦下来,父亲的精神状态也相当不好。两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在酷热阳光下,步履慢跚。正午的太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浓缩在了脚边。
夫妻俩佝偻的背影慢慢走出宋一的视线,他们没有看到宋一。
宋一迅速买完东西回了宿舍,心绪不宁。他从书箱里翻出一本五百多页厚的砖头书,妄图转移注意力,翻了几页之后只能气急败坏地合上了书本。
第二天,宋一早早便收拾行李坐上了去王力老家的汽车。
那是一个有些偏僻的村子,宋一在镇汽车站下车后就找了个摩的,操着还算能让人听懂的瑞林话,一边看自己画下来的地图一边给摩的师傅指路,期间因为乡村完全没有路牌和指示标志,宋一绕了个大圈子才反应过来自己走错了路,又让师傅掉头回原来的岔路口,边向周围居民问路,折腾半天,艰难抵达王力老家所在的村小组。
出于对摩的师傅的愧疚,即便被宰了一顿,宋一也老老实实掏了钱。
王力家是油菜花田后边那座用红砖砌的小平房,还没有粉刷。没有路,宋一是踩着湿软田埂过去的。当他站在王力家门口时,运动鞋鞋底和边缘已经糊满了黑泥。
王力的母亲病怏怏地坐在门口剥花生。宋一走过去喊了句你好,她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眼神十分茫然。
宋一说我是王力的老师,我来看看你们。她的眼泪很快又下来了,因为听到王力的名字。然后她赶紧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看向宋一,是老师啊,您怎么来了。
她把装花生的筐子搁到一旁去,又很用力地拍干净手上的污泥,把原本只开了半边的门全部打开,带着些卑微地请宋一进门。
您看,也不知道您要来,家里挺乱的,您别介意啊。她急急把厅子里的簸箕扫把、装满刚从地里□□花生的竹筐、锄头镰刀拖到一边去,又从角落里抽出一张黑漆漆的凳子,用塞在圆桌桌底下的抹布擦了擦,让宋一坐。
宋一刚坐下没一会儿,正劝王力母亲不用摆吃的出来招呼,一个扛着锄头的男人回家来了。是王力的父亲。
王力父亲见到宋一也是满脸不解,端着酥子果脯瓜子花生拼盘出来的王力母亲立马冲他说,他爹,这是娃的老师。
王力父亲立马放下锄头,不知是先握手还是先打招呼好。他伸出手,一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怯怯地对宋一说老师好啊。
宋一笑着上前握住王力父亲的手,自我介绍,我姓宋,单名一,一二三四的一,叫我小宋就好了。
宋一就这么在王力家住了下来,帮着干点家务和农活。
起先,王力父母怎么都不愿意宋一下地帮忙,见宋一拿扫帚扫地也要抢过来自己做了。宋一被王力父母当成菩萨恭恭敬敬地供着,还唯恐乡下地方,饭食粗鄙,怠慢了宋一。
王力父母一辈子没怎么读过书,对公家的人有天生的敬畏感。
宋一废了不少力气才能让王力父母把他当普通人对待。
从没干过农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宋一一开始尽帮倒忙,推磨推不动,削芋头能割手,收玉米还过敏,让去除个草,愣是把农作物当做杂草给拔了。
宋一尴尬得不行。
王力父母左右抵不过宋一的请求,便耐心地教他该如何做。宋一学得很快,渐渐能分担不少重任。
宋一来王家村不久,王力家又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天天气炎热,王力父亲还要出门去犁地,施肥。宋一让王力父亲在家里休息,他去做这些农活就好了,年轻人更顶得住。
好说歹说把王力父亲劝服,宋一挑着粪肥就下地去。
他戴着稻草编的斗笠,穿的是王力父亲的旧衣服改大的衫服。他带来的衣服都不适合干农活。他穿着长筒雨鞋,把粪肥桶放在田埂间,用长柄勺舀着给庄稼施肥。
夏季酷暑很快让宋一汗如溪涌,这种温度,农村也是少有人出来干活的。就连贪玩的小孩也会被父母勒令在家午睡,不然在外头多待一会儿便要中暑。
所以,这个时间,村道上出现一个陌生男人是相当值得怀疑的,更何况这个男人穿着雪白的衬衫和干净笔直的西裤,同破落的红砖房、贫瘠的杂草、坑洼的道路以及道路旁零星的牛粪格格不入。
宋一察觉到男人的存在是因为浇粪时突然进入视线的黑色皮鞋,皮鞋油光水滑,鞋边却沾了脏土,破坏了美感。
宋一抬起头,灼热的太阳让他必须眯起眼睛来看面前的人。
来人白得惊人,在太阳底下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宋一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日头底下晒太久,这会儿怎么头晕目眩的。
宋一眨了眨眼,总觉得来人眼神十分凶狠,即便是这么大的太阳也能看到他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寒光。宋一注意到那人一直在盯着他的手看,便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脏兮兮的,还握着施肥的长柄勺,多看两眼都辣眼睛。
如小水注一般的汗淙淙在后背流下,宋一更觉热了。
好一会儿,那人才咬牙切齿地问王力家在哪。
宋一后来一直都没想明白,顾律铭怎么初见就这么怨气冲天。仿佛两人在上辈子就结了天大的仇。
再后来,他又想,或许不是仇,而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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