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清醒地活着。
这种情况下,音乐成了他全部的慰藉。在音乐中,他那已然破灭的狂放的愿望,总能够短暂却又无限次的重生。再没有什么比音乐更接近世界的荒谬原理的物事了。一支曲子,起始、高潮、落幕,始自于空无,又复归于空无,当它结束了,就是彻底的结束、消亡了,但是它却又能马上在另一次演奏中复活,不断以享有共相却绝非同一的面貌重现自身永远的意志。
当初,在感应到声带机能退化的迹象以后,他第一时间选择了从舞台上隐退,将全副精力集中于创造属于自己的歌剧、交响乐、重奏曲,并且顺利地赢得了整个业界的崇仰赞赏。这可以说无论对世人,还是对他自己,都是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但他并不引以为乐,只因他始终没能找到一个与他的精神相契合的歌者——多年以来,无论技术多么高超的女高音,都全然领会不了他的意志,哪怕她们能把乐谱上的音符唱得比机器还精准,也照旧永远不得其法。
不过这个遗憾,最终却也被补足了,因为他找到了安娜丽塔·曼加诺。
纵使已时隔七年,伊格纳西奥仍能像倒带一样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夜,他在她父亲的花园里遇见她时的情景。
他本来是自告奋勇,出来寻找朋友的小女儿的行踪,但找到她的那一刻,他马上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月桂树旁,葡萄藤下,她正在唱歌。
尽管技巧毫不娴熟,无论气息运用还是头腔共鸣,都明显是野路子出来的歪招,但她歌声中的那些唯美的景象、悠扬的颂歌,无不是古代希腊民族——那个敏感而热烈的民族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也唯有这种壮丽的假象、快乐的幻觉,才足以支持一个天性柔弱细腻的青年与人生绝望的真相对抗。
他打定了主意要收她作学生,而就在这时,她变调了——
梦的面纱被无情地撕下了,人生此在露出了其真实的狰狞面目。她接受了这种恐怖,感到撕心裂肺的悲痛,但与其同时,个体与永恒之间的边界也消失了。最本质的天性和yù_wàng得以显露,在短促的瞬间,她的存在融入了世界意志的本身,得以享受原始的生存快乐,达到超脱一切痛苦与磨难的悲剧性快感……痛苦远比幸福更能焕发人的生存实感,在痛苦中,人才能更清晰地体验到自身的实在。
她稚嫩的歌声里,竟承载着森林之神西勒尼①的毁灭性智慧。
唱的,不再是朋友那沉默寡言的小女儿,而是狂女迈那得②。
然而,当伊格纳西奥走到她面前时,他却发现,她竟一直畏惧着自己真实的天性,恐怕也绝不愿意将之释放于人前。不过,这也不要紧,她不肯唱,并不全是坏事——她虽有一个狂野的灵魂,却栖息在了一个恬静柔美的声线里,本也不宜演唱他的作品,除非经过长时间的训练。
之后,便是七年的悉心等待、培养。
由于她的音色限制,他警告她暂时只得主攻抒情女高音的角色,而她长久以来也一直谨遵他的吩咐——直到她来到了马德里,演了一场出人意表的《图兰朵》。
她的表现不是不令他惊喜,但他却更为她的不慎重而后怕——未来她还需要站在最高的舞台上,化身酒神的女祭司,以最肆意的张狂,代表他的意志嘲笑世人,珍贵的嗓音决不能有一丝损毁,岂能在尚未成熟之前就这样胡乱挥霍?
忽然,来电铃声响起,中断了他的思绪。是安娜丽塔。
“伊格纳西奥?你到了吗?”
“我现在就在你楼下。”
“好的。恩……”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我之前忘了说,今天我不能练太久。”
“怎么了?”
“我待会儿预约了要去骑马场。”
“我知道了。”他说,结束了通话。
收起手机时,伊格纳西奥耐人寻味地笑了一声。
他太了解他唯一的学生了。哪怕安娜丽塔掩饰地已经足够到位,他也依旧能从她的话音里察觉到细微的不自然之处。她未必撒了谎,但必然没有透露全部的实情。
或许,去骑马是真的,只不过,她隐瞒了有个特殊的人会与她结伴同行的事实,以免再受阻挠破坏。
她的担心不可谓没有道理。
早些时候,得知她爱上了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的确令他惊怒交加、大失所望,因为他以为,这意味着世上唯一一个能够传递他的精神的完美歌者,沦落成了最典型的蠢女人:无知短视,充满毫无意义的感性,除了努力被一个男人完全占有、同时也用柔情的陷阱完全占有他支配他之外,什么都不关心,而这个男人本身是美是丑是香是臭是贵是贱则无足轻重,因为这种女人的爱情妄想只需要最肤浅的刺激就能茁壮生长,根本无需形而上的满足。
他也不相信她从热恋对象身上得到的是审美化的艺术体验,哪怕她如此宣称。
由于当初在剧院给他留下的堪称可笑的第一印象,以及克里斯蒂亚诺·罗纳尔多这个名字过甚的知名度和欠奉的严肃性,他下意识地便拒绝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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