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罗呆呆地站在老何遗体的另一侧,觉得自己成了罪人,千古的、永无机会赦免的罪人。织锦妈妈也在,她揽过罗锦程和何顺生,满脸是泪。
老罗说:“老何是英雄,他是因为下冰窟窿救我才……”
何春生的母亲抬眼看了看他,开始号啕大哭,用头砰砰地撞着太平间的台子。
老罗只觉得万箭穿心,恨不能老何根本没下冰窟窿救过自己。他将来的人生承担了太大的罪过,大得都失去生存的意义了。他往何春生母亲面前走了两步,扑通跪下来说:“嫂子,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老何的丧事办得收声敛息,除了几个至亲好友,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在那个年代,军人因为去钓鱼而丧了命,是极不光彩的,有贪图享乐的意味,好比现在政客死在的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办完丧事,老罗跟何春生的母亲陈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面上的提议:如果两家生了一儿一女,就结成亲家;生两个女儿或两个儿子,就结拜为姐妹或兄弟。
何春生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俩,“别说这些了,我还要把何顺生养大,不会去死。”
老罗说:“嫂子,我是认真的,我会履行老何的遗愿。”
何春生母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满眼的泪,直勾勾地看着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说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说该死的冰?”
内疚和负罪感让老罗呆如木j。
何春生母亲哭了起来,悲哀地说:“你能不能不说老何?你一说他,我就难受。”
半个月后,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紧紧地闭着眼睛,哭闹着来到这个世界。他的母亲侧着头看了一眼台历,说:“就生吧。”
次年秋天,织锦出生了。当何母抱着春生去医院看望织锦妈妈时,她让春生摸了摸织锦的小脸,“春生,你媳妇真漂亮。”
织锦妈妈笑得有点儿尴尬。
因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职,随军进城的何春生母亲就不能在军人服务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厂叠纸盒,挣的钱刚够糊上儿子们的两张嘴。织锦爸爸常来送些大米、花生油什么的,织锦妈妈也常给春生和顺生买新衣服。可是,这些好意她都不愿领。那时的她多么年轻气盛啊!但凡年轻气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讨厌被人施舍、被人垂怜,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怜过活,就会觉得屈辱。
门第 第一章(8)
再者,这些帮助都会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会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顺生也会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愿意被任何事提醒自己:因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时的她因为年轻而自信,不愿拥有怨恨这种徒劳的情绪。它是种毒药。她和儿子也这么说,它毒不到别人,只能伤害自己,你们不要去碰它。她说:“你们的爸爸虽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们不要恨罗家伯伯,虽然你们的爸爸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罗伯伯给了你爸爸一个做英雄的机会。”
她要让死去的老何成为儿子们心中的英雄。
后来,每当何顺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人找上门时,他就会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做个像我爸爸那样的英雄。”她高高扬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颓然垂落在空气中,和眼泪一起。
几年后,母亲在湛山农贸市场摆了一个包子摊,卖高密炉包。其实她也不知道高密炉包什么样,反正别的卖炉包的都说自己卖的是正宗的高密炉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炉包叫高密炉包了。
自从开始卖炉包后,母亲渐渐胖了起来,手背上堆出了一个个小窝。没人的时候,她就把手摆在眼前,细细地看。曾经有个看手相的来买炉包,见了她的手,很是讶异,说她长了一双不用自己动手就金银满屋的贵人手。望着那人的背影,母亲怔了一会儿,把一双粘着油带着面的手举起来,看了一会儿,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天给了她一双贵人手,又给了她一条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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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何春生懂事起,母亲便指着穿着花裙子在大院里蹦跳的织锦,拍拍何春生的脑袋说:“去,和你媳妇玩去。”何春生就p颠p颠地跑过去和织锦玩。
那时,他们都住在太平角一带的一个军属大院里。何春生家住在织锦家对面,院子中央堆着废弃的汽车轮胎,大院里的孩子们放学后就在这堆轮胎上爬上爬下地疯玩。何春生至今还记得,他抱着一个小碗,和织锦坐在轮胎堆上吃蒸槐花的时光。真美啊!蒸熟的槐花又香又甜,织锦圆圆的小脸蛋上沾着柔软的槐花花瓣。那些时光里的一切,美得让人不敢怀念,一怀念心就疼。
随着织锦爸爸官职的升迁,织锦家搬进楼房去了,而且搬了一次又一次,房子越搬越大了。何春生家也搬了一次,因为以前住的军属大院要改成招待所,他们就搬到了江宁路的一栋老楼中。楼下是热闹非常的劈柴院小吃一条街。那是一条充斥着复杂气味的街道,住得久了,何春生能从这复杂的味道里分辨出海鲜味、羊r味、坛子r味、锅贴味。何顺生还教他趴在摇摇欲坠的木窗上看对面涮锅店的胖老板娘冲凉。虽然大多时候只能看见老板娘一片白花花的后背,但他们很满足了。晚上,何顺生就会很神往地说:“春生,你说她夜里睡觉翻不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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