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绕开爷爷和维尼叔叔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选择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妈妈,到邮局寄了一个快递给她,告诉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后再回美国,其他什么也没说。她选择了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妈妈,因为计算好美国邮局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那封快信递到上海。而这时,她已经在飞机上了。这样,家里人就不可能打电话来美国讨论什么,省得他们七嘴八舌,特别是爸爸。也省得自己当鲁的面向家里人解释。鲁是个聪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会从她的表情里发现那些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她给妈妈的信,象一个通知那样没有感情,没有说明,不可商量。她不敢这样伤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心,但是对妈妈,她敢。因为范妮觉得,妈妈爸爸没有资格对自己说三道四,而妈妈比爸爸更明白这一点,也一直小心识相。范妮知道,妈妈会将自己的快信马上交给爷爷他们。她将帮自己去重伤爷爷和维尼叔叔。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尽的长跑者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也能找到一点力量那样。她参加了学校的考试,甚至对莲娜都没说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骗莲娜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和她一样,自己也是虚惊一场。倪鹰真的在一个美国教授的帮助下申请了哈佛大学,竟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她象娜佳那样,反而都说,那是美国梦想erue。范妮冷冷笑着,掩盖着心里冲天而起的悻然,她不愿意人家说她妒忌倪鹰的好运气,她也不肯妒忌倪鹰,她什么也没说。那些天,她心里充满了就要结束了的释然,她盘算好,自己下个学期再回来的时候,去找一个新班级,甚至一个新学校,也许还要找一个新地方住,那时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机都没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鹰当时提到过的美国中部那些便宜的学校,没有华人的小城,说着纽约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来以后迁到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活得象一个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气,多让人看不起。
上飞机时,范妮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晕海宁,酒精将晕动药迅速挥发出来,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长途的飞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她好象快要醒来了,在浅浅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树干那样安静,远远的,鲁的脸,倪鹰的脸,婶婆的脸,爷爷的脸,维尼叔叔的脸,街头的石头喷泉,园子里的石头喷泉,前进夜校的书,会话老师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裤子口袋,水龙头上写着蓝色的h的瓷砖,倒挂在龟裂门上的塑料花,象树叶一样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闪烁。她努力想起,还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难题,它们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时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一样,她想,最重要的难题,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然后,范妮想起来,自己的难堪,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被弃,自己的困境。但她在梦里制止自己醒来。她紧闭着眼睛,渐渐再次睡着。那些脸,那些事,终于无力的飘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结实的木头那样简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块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脚板,作为一块木头来说,都不会在乎。范妮想,原来随波逐流,是这么自由。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她闻到了自己胃里已经发酵了的酒味。
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上海到了。
范妮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电视屏幕里,黄褐色的中国地图上,一个白色的小飞机正准准地压在代表上海的小圆点上。乘务员在报上海的天气,上海正在下雨。机舱里的白灼灯,使得经过长途旅行的人的脸,都象缩水的老青菜那样难看。有些着急的客人已经啪啦啪啦地开行李箱,将手提行李取下来了,范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绑的黑色手提箱从自己前面经过,那一定很重,托着它的那个男人被压得连嘴都张开来了。
范妮突然有了一种被送回监狱的恐惧。她伸手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国人长途旅行大都用这样的袋袋装护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挂在自己的贴身衣服里。范妮临回上海时也买了一个。那里面,放着范妮回纽约的返程机票,贴着有效学生签证的护照。这些是她能够回上海来处理孩子的前提保证。但范妮还是感到不安全,那种会被禁锢起来的惊慌抓住了范妮的心。
第五章ver(2)
飞机已经停稳了。前舱的人,慢慢向前蠕动,他们就要离开美国飞机,踏上上海的土地。范妮不得不跟着人群离开。慢慢地,不情愿地向前走着,范妮想起来,一个电影里面,失控的火车不得不沿着废弃的铁轨,向波兰奥斯维辛死亡营开去。火车上有一个当年从奥斯维辛死亡营里逃生的老犹太人大声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后,他就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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