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来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世界怎么这样空虚,寂寞?人生怎么这样悲伤,痛苦?什么都是徒然的,什么都是灰暗的,什么都是残酷无情的!你能够知道你什么时候生下来,可是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也没有人爱护,也没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坏了,毁灭了,y消阳散了!生命不过像一颗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块烂布,——美丽,智慧,温柔,妩媚,都不过是一种幻象!唉,这里还剩下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值得我去留恋,去羡慕,去珍重,去奋斗的么?没有了,没有了,一样都没了!我
不如跟着你去,在漫漫的长夜里陪伴着你,在安静的黑暗里一道消逝。”
他这样哭了又诉,诉了又哭,没有层次,没有段落,没有开头,没有结尾,反复缠绵地对着那坟墓说话,不知不觉地太阳西斜了。这时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炳哥!”他大吃一惊,仿佛从那虚无缥缈的云层当中掉落地上。他从那山首上跳了起来,定神一看,原来是陈文婷,就结结巴巴地问她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她狡猾地笑着说:“家里面大家都担心着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说,‘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让我来找。’我就一个劲儿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经升了仙,你还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撵不上她。走吧!”周炳带着感激的心情说:“阿婷,你对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对你是很好的!”陈文婷说:“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对我不错,——可是,咱们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带着一副麻木不仁的脸孔跟着她下了山,沿着来路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已经黄昏了。陈文婷回家吃饭,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爱路正岐利剪刀铺子去找他的老伙计杜发,两个人一道去喝酒。他们刚走进“平记”炒卖馆门口,杜发,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对面坐着,有说有笑,在一张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着往后退。周炳说:“干什么?”杜发露出很神秘的样子,低声说:“你没看见,那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喝酒?一个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个是‘茶居’工会的工贼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转回平记门口,探头往里仔细一看,果然见李民魁和一个蛇头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家伙正是广州的著名工贼梁森。他过去曾经因为破坏罢工,被三个工会开除过,最近又混进了茶居工会,还当了一名执行委员。周炳认识他这个人,又听哥哥们谈过他的事儿,心里也觉得奇怪,可是他这时候不想多管闲事,就甩了一甩手,说:
“不管他!咱们另找一个干净地方喝咱们的!”
不多久,他俩就相跟着走进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卖馆子里坐下喝酒。这酒馆不大,只有一个直厅和一个横厅,到处都密挤挤地摆满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们拣横厅西南角上一个静处坐了,点了一个生筋田j,一个豉汁排骨,两个菜。菜还没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两重的双蒸酒,一口气咕噜咕噜喝了下去。以后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馆里的客人越多。到他们喝完了两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r片和咕噜r两个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饭之后,酒馆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到处都高声谈笑,乌烟瘴气,连彼此说话都听不清了。一个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们面前,要给他们唱曲,拉二弦的师傅站在她后面,笑眯眯地听候吩咐。杜发酒量本来浅,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个双角子银币按在她的掌心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说:“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号,怎么样?”旁边知道擢甲里并没有二百号的酒客都因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发醉眼矇眬地望着阿葵,伸手去拧了她一下脸蛋,说:“走吧,等一会儿我到你家里去过夜。”阿葵走开之后,周炳和杜发也会了账,从富珍酒馆走了出来。晚风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两个人一面打着呃,一面东倒西歪地迈着步,又不断说着胡话,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脚跨进神楼底,就看见有一位姑娘坐在灯前等候他。他心里十分诧异。开头,他以为那是区桃,仔细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变出了七、八个化身,在他的眼前来回旋转,又都成了区桃了。他高兴得快要发狂,大声叫嚷道:“区桃,桃表姐!”她却垂低了头,没有睬他。他纵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着她,在她的头上、额上、脸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开头全不动弹,任凭他吻着,后来突然发了脾气,用力把他一推,嘴里说道:“看你胡说什么!看你醉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区桃,我是陈文婷!”一面说,一面走出神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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