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骂了这几句,觉得还没有骂够,停了一停,又说: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们开通,人家是接线生,整天在电话上送往迎来,也不知道要应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门儿高高的,正好演戏。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说没事儿也要拿起电话筒,找女司机聊天,还可以请看戏,请吃饭,来者不拒呢!”
看见周炳的漂亮的圆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响,露出使人怜悯的心神不定的样子,她觉得很快活,就继续说下去道:
“你别以为你不做声,可以使别人更加爱你。你不吭气,我就来告诉你吧:整条三家巷都在背后笑你了。你要读书,就得求上进,慢慢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一个上等人,从没有教养的人变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可是你如今还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贵斯文的读书人沾不到一块儿,这不是笑话么?”
周炳点头承认道:“阿婷,也许你说得对,跟他们来往没什么好处。可是他们都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心里实在爱他们。你要是跟他们来往一下,你也会爱他们的!”
陈文婷说:“少说废话!对于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维和奉承!”
周炳热情地、没主宰地笑着说:“阿婷,你一辈子就是爱为难我。”
陈文婷说:“我不为难你。你答应我别演戏了吧,答应我吧,唔?”
周炳实在为难起来了。他红着脸,温柔地笑着。他那壮健的身体,到处都显出青年男子的劲头来,好像手呀、脚呀都一个劲儿往外长,往大里长,不知会生长到多么粗壮才算数。陈文婷望着他那强硬有力的、像雄马一样的颈脖,就感到说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这时候能答应她不演戏,她就会跳起来,搂着他,吻他。但是周炳开腔了:
“好妹妹,”他说,“你能够从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挡我演戏。我多么爱演戏呵!”
陈文婷拿眼睛动都不动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这世界上最美的动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动物,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后来,一片云雾遮住了她的视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炳表哥,你多么糊涂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后,她又十分后悔起来。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欢演戏的,她自己却表示了相反的意见,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戏到底是在众人面前露头的好场合,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着,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刘兰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刘兰芝虽然和焦仲卿结成夫妇,然而最后却是要分离的,这明明是不吉利的谶语。和周炳演夫妻虽是一种快乐,可是和周炳分离却是一种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妈妈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恶毒的老太婆虽然神憎鬼厌,可她却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她能够叫焦仲卿和刘兰芝分开,而焦仲卿只有服从的份儿,这却不坏。她就这么烦闷地想过去,想过去,一直想到开场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圆摆白洋布上衣,一条黑洋布长裙,上衣外面披着一件纯羊毛英国薄外套,回学校里去担任招待员。天才黑,剧场里的电灯全亮了,五采缤纷的观众成群结队地流进剧场。他们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陈文婷和每一个认识的人热情地打招呼,让座位,十分活跃。有几个从南关来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车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缝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马有,印刷工人关杰,清道夫陶华这些青年,都不认识陈文婷,只是望着这位人才出众的姑娘发呆。另外有几个从西门来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轻的铁匠王通、马明、杜发这几个,他们都是认识陈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声谈论起这位“陈家四姑娘”来。后来周炳的母亲周杨氏和区桃的母亲区杨氏,带着区苏、区细、区卓也来了,陈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们。区杨氏说:“四表姐,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不上台,你要上台,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陈文婷高声大笑道:
“演戏,要能干的人才行,我这么笨,怎么能上台呀?”
她的声音这么高,这么清脆,这么动听,全场的人都听见了,都扭过脸来,羡慕地看着她。说公道话,在舞台前面的幕布还没有拉开之前,陈文婷已经演出了她的第一个戏了。
不久,锣声一响,《孔雀东南飞》正式开场。那时候,广州的观众对于话剧还是多少有点陌生的。他们看见幕布拉开,有一些厅堂的简单的布景,就感到惊奇而且高兴。等到他们看见有一些穿着清朝末年或民国初年的服装的“古人”,涂着胭脂水粉,从帘子里大摇大摆走出来,说着广州话,做着一些细碎的动作,他们就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纷纷议论起来了。最先上场的是焦仲卿的母亲,焦仲卿的妹妹,和一个丫头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亲完全是丑角打扮,脸上画着红道道,白道道,还贴着两块膏药。她叫观众哄哄闹闹地笑了几场,然后刘兰芝才上来。她一出场,上千的观众都静悄悄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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