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窄袖素裙,外罩铁灰半臂衣,将辫子盘在顶上,肩背一牛皮方箱,一副匠生模样,从後门出来。她抬头望了望晴日朗天,伸手将右侧那垂面留发往後一拢,整张脸面光亮开来,对着抚来的薰风甜甜一笑。
肃离这才看清,女孩竟生得如此秀丽无尘。她的面颊、脖颈乳白如羊脂,在晴光下待个片刻,微燥,白肉里便生出如婴儿趴眠乍醒的睡印,不轻不重,粉得恰好。而她一笑,像无色的白莲在春风中开的瓣,瞬间使人心灵纯净。
那是多麽乾净的一抹笑。他以为,这女孩只有怯弱,而没有其余的七情六慾,不料一离开那闷郁的宅,她就如初春时冰柱刚消,檐上乍垂下的紫藤花,摇曳着明朗的身姿。宅内宅外的反差,让他的眼睛不自主被她引着去。
後门对着的小漕窄,泊着两三艘舟马就显得挤,她下了码头,要到对岸去,却不走桥,而是轻快地跳上各船甲板,东跃西跳,脚步灵巧,跳起时裙摆翻飞,宛如风鼓起素色的翅,乘她上旋。她每跃起一步,就使他心悸一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好笑──他不怕她跌下漕,却怕风会趁势带走她,离开这悲苦的世间。
可这般美好的孩子,不能这般轻易离开世间,若再无此物,这世间又有何好求?他不禁生起这样的感慨。
女孩最後没被风带走,安然上岸,她调整着皮箱的带子,走去向一艘舟马讲价,笑嘻嘻地给了船夫一竹纸,竹纸是禁国的小额货币,面额一两。这船夫老迈,却不糊涂,推着不收这竹纸。也是,搭一艘舟马代步只需几个铜币,何需一张竹纸。可女孩很坚持,塞进老船夫手里後,就再不收回。
老船夫笑得赧然也感激,撑篙支离岸边。女孩没坐进船舱,而是坐在甲板上吹风,方才的笑意还微晕在嘴边,与颊上的粉色巧妙相融。
肃离看得痴了。当女孩的身影被他物所挡,他甚至不自主地倾着身,寻着她。
最後,女孩看到他了。他以为她的笑会瞬间冷落,避他唯恐不及,毕竟在他人眼里,纵使不是亲生,他还是主母所倚重的儿子,他的存在便代表主母的威势。他怕她想起那恐怖的老女人,竟懊恼自己的粗心。
可女孩仍然笑了,笑得腼腆,颊面更加嫣红。她的小手像小兔子的耳朵怯怯地露出草丛,正害羞地向他招挥。
他一愣,心里有一股暖在化开。
那感觉让他陌生,甚至想避开。他十多年来尚未娶妻生子,便是因为他几近残忍的在压抑这人性天生的慾望。可他没察觉,这压抑总有裂开的一天,尤其当他需要人了解的时候。
他冷着脸,别开头,不再看那女孩。他也不知道面对自己这反应,女孩是否尴尬,是否失望。
他稍坐离窗边,唤了一声随侍船上的小役。「你们平日载谁出门?」
「二爷,我们只载主母大人。不过您回府後,这舟就专属於您了。」
「那个……」他一怔,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叫什麽名字,只好随口说:「你们不载小姐吗?」
「小姐?」小役一时也没会过意。片刻才想到:「哦!肃奴啊。」
肃离脸色微变,区区小役,竟能直呼家主其名,可见这被主母称为野种的女孩在家里的地位,是连仆人都可以欺上头的。
小役一缩,改口道:「是肃奴小姐。」他说:「主母大人只专差我们服侍她老人家,我们不清楚小姐行踪。」
「她要出去,为何不到前门等舟?」肃离又问,口气略硬。後门是给下人走的门,她终究是这家主的一份子,钻那陋门简直是欺辱她。
船夫听到对话,分了神,与小役对望,有点逃避,转回身,再专心驶舟。
「说实话。」肃离不喜欢这使眼色的意味。
「主母大人不准她走大门,只准她走後门。」小役怯声说:「还交代,出了後门,便不关咱家的事了。」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不必管她。
主母鄙夷的话,响在脑里。那酸苦,甚至是愤辣的感觉,就像她当年在她亲生的长子面前,呼他为妖女生的野种一样。
他没再说话,郁郁地回望窗外。他看到女孩的舟马驶离,她的面容越渐淡糊,可他仍依稀看得到,那抹知足不怨的笑,还是挂在她嘴边,陪她看着这苦涩的世间。
这个恶梦,从没断过。
大舰已被浪涛击成废墟,汹涌起的每一阵波涛,都是深浓的黑色,击在礁岩上的水浪,则森白如兽的利齿,对他们张牙舞爪着。他摀着腹下鲜血潺流不止的伤口,奋力从废墟中爬起,在黑夜中焦急寻找他舰上的川兵。
他听到惨叫,连忙循声过去,看到一个川兵正挣扎要攀上礁岩,却又以诡异的速度被拉回水里。他冲上去拉他,却只拉回他的上半身。
川里,有汤军用来歼灭他们的鬼头鱼。
他想退回礁上,脚步却被拖出,一股刺辣感穿透靴子,直贯脚骨。他腿一麻,跪在浅川上,背後随即一沉。他回头,看到那些川里的鬼头鱼都已跃出水面,咬在他背上。
鬼头鱼眼大,如骷髅凹下的眼窝,黑深的窝里泛着青光,正感染着他的恐惧。
他的吼叫,划破梦境,让他跌回现实──
肃离被全身的痉挛给震醒,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裂痛,像被老鼠吃咬撕皮,他一摸,发现皮肤开始像柴一样乾裂僵硬。他咬牙起身,手心因冷汗而滑腻,勉强在榻柜上捞到烟具,双手急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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