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肃离的余光扫到了学徒的动静──他看到他悄悄地伸下手,想去拉柜底下的一条绳子。
肃离见翻马迹的机具旁有一把铁锥子,手更快,操起锥子,就抵在蛛师的颈边,警告:「不要动。」
学徒的手僵硬地停住。
「想必贵坊定是机关重重,方能生存。」他斜眼瞪着冒冷汗的师徒二人,冷静地说:「但神明在上,你们还想昧着良心?」
他们就这样对峙了片刻,最後,是胆小若鼠的蛛师先哭出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说,我说就是了……」他双手合十,对着肃离拜着,又转向神龛,疯狂地朝拜。
肃离见学徒上前安慰师傅,才将锥子抽走。他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他身後的墙上有一孔小如针孔的洞,那机关大概是藏着毒针模样的暗器。
「你照实说。」肃离说:「若情况能补救,便不追究。」
蛛师畏缩地擤着鼻涕。
「她找你,为什麽。」
「她……她要,牵一个人的魂丝。」
「何人?」
「就、就是那个来稷漕设寻家办事所的当家啊……」
肃离睁裂眼睛。「寻奴?」他心里虽已有底,可一经确定,全身仍被震惊给绷得麻紧。
「对,是她……」
「不是查马迹,而是要全部的魂丝?」
「是,包括四肢百骸、七情六慾、三魂七魄,全部,要牵出来给她……」
肃离眼神冷冽。「不查马迹,她要一个人全部的魂丝做什麽?」
蛛师没马上回答,却是瞥向他的神龛寄托。
「你说,她要做什麽。」肃离的声音像即将放箭的满弦。
「我、我不知道……」
肃离又操回锥子,抓了蛛师的衣领,锥尖在他的眼珠上逼着。「我知道你晓得,给我说。」
肃离的声音冰凉凉的,听不大出火热的怒意,也没有失了分寸的焦躁,但无形中就是把人压得喘不过气。连性情浮乱的学徒都知道千万不要再忤逆他了。
蛛师颤巍巍地说:「是……是要给偶师……牵、牵戏偶用的。」
「偶师。」肃离的表情阴沉。「你把,寻奴的魂丝,给了偶师。」後面那些破碎的句子,几乎是咬牙崩出来的。
蛛师痛苦地呼喘。
「你知道,把魂丝牵给偶师,多麽罪大恶极吗?」肃离说:「若我大禁也有死刑,你被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赎罪。」
「可、可那女人说,说我不照她的话做,她可以把我这小作坊给翻到官府上去整治!」蛛师还想辩解:「我万不得已啊,大人,她要胁我,我万不得已啊!」
「但她也给了你不少酬劳。」他看着蛛师戴在左手上的金戒指,以及学徒身上的新衣,连今日供奉神龛的用香与鲜果贡物都高出他往日看到的等级。
「你老拜你的神明……」他扔了锥子,拂开蛛师,哼了一句。「可你对得起你的神明吗?」
师徒二人低着头,不敢再多看神龛一眼。
「我不追究。」他再掏出一张钱庄票子,蛛师瞥个眼,瞠目结舌──那金额大得吓人。「我要你全隐着,休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这委托你的女人。」
蛛师颤抖地接下那票子,一面欸欸称是。
「一旦有风吹草动,我唯你是问。」
看他们脸色发白,他残忍一笑,推门离去。
一离开作坊,走出耕市小巷,他来到渠道旁。他看着水里的倒映,发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狰狞。
当他独自面对自己,便再也掩不了心烦意乱、慌惶不安、急躁愤怒──这些内心的丑恶情绪全爆了出来,瞬间也引出了他遍体的疼痛,如狂涛席卷岸上人一般,吞噬他的自持。
他的心因贪食无离蜜而绞痛,肤体因无药烟的镇定而裂胀。
他抱着胸口止疼,忽然脚步不稳,呼吸不顺,一个歪斜,倒在壁墙上,片刻不敢动弹,他知道若再妄动,他四肢关节处的皮肤必定会因鬼头鱼毒的发作而开裂。
他歇了一会儿,冷汗凝结成珠,滴湿他的衣襟。他忍了一阵,逼着激动的思绪冷静。
那只脏恶的老手,又要伸过来了……
伸向他心爱的羊脂莲。
他闭上眼,努力想着他该找谁来帮手,该怎麽计画、怎麽行动,好阻止这出老早被那女人筹画好上演的恶戏。
他答应过他的奴,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不会再让她悲愤地离他而去。
世间要他俩承受的罪与伤,由他来受就好。他只求他们可以平平安安地,待在这个家。
想通、想周全了,他便豁然了。即使手脚仍软乏、使不上力,踩在地上的脚步还是抖颤着的,他依旧无畏地前行、勇壮地前扑。
只为了他爱着的羊脂莲,仍能再一次於晴朗的夏日里,开一回洁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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