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离的话,说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不是一个突然畏罪的人临时仓促、猥琐怯弱的告解。他的歉意,说得直切,他的罪过,陈得坦荡,只有日日扛罪、日日思过的人才能如此。因为自知有罪,罪不可赦,便也不求任何谅解。
她找不到点取笑他,看轻他,就像她看待主母、应对贵姝那样。肃离的态势,太稳了,稳如重山,她攀不到高点,去鄙夷他。
「你不需要歉疚。」她只能这麽说:「就像我们初见面时说过的,我要感谢你,我必须感谢你。」只能用重复的反话刮他、削他。
肃离皱眉。「我说过,你不要说这种反话。」
「是真的啊,大哥,我真感谢你,是你让我脱胎换骨了。」她微急地高着声音,想压过他的气势。「瞧,面对主母,面对大嫂,我不再是当年那手无寸铁的孩子。现在,我能保护我自己。你瞧了,不开心吗?我不劳烦你了。」
肃离郁郁地望着她。
是,他不开心。
他宁愿她仍是乾净的羊脂莲,植在他亲手为她遮护的暖池里,也不要她这般伶牙俐齿的喷着那腥浓的红。
「是吗……」他不禁笑了一下,声音好苦。「你能保护自己了……那你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她鄙夷的笑,像笑肃离多此一问。
「但我不开心,奴。」肃离老实地说。
「毕竟我无法让大哥逞雄风了,是吧?」她呵一声。「男人啊……」
「不。」肃离沙哑地说:「因为,你不单纯了。」
寻奴一直平淡的细眉,终於起伏了。
「你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不会放弃对你的感情。」肃离又说:「只是,我希望,那个单纯的你,可以回来。」
「什麽单不单纯的。」寻奴转开脸,躲开他的盯视。「我还是我啊,大哥。」
说完,她端起茶碗,翘着末二指,啜茶。她遮着表情,不让肃离看见。
两人静了一会儿。肃离先开口。
「你为什麽要离开蹄岬?」他说:「为什麽要离开那个家?」
「家?」她疑惑。「你称那地方是家?」
如果是以前的肃奴,她定会甜甜地笑说:是巢,大哥,是大鸟替我筑的巢。
「说到这个,」寻奴说:「我得好好谢谢独叔,这趟回来,还没见到他老人家呢。要是那头几个月没他照顾,身子好不了这麽快。」
「奴!」肃离硬要导回话题。「为什麽离开?为什麽让我找不到你?」
「找到我又如何,大哥?」她淡漠地说:「然後,叫我孤苦一生的,等你,是吗?」
「不是,奴──」
寻奴不让他辩:「你享有家室,出不了几年,你的孩子还会出世。之後又一路顺顺遂遂的,当上了众人梦寐以求的江流侯。而我呢?却像个僧人一样,在那你替我画圈的禁地,等着很神圣却虚幻的境界?」
她的寡套在他面前挑衅地高翘着。「大哥,我问你一句……」她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寒:「你还值得我这麽做吗?」
夜风钻进厂内,盛开的熟枫莲躁动地彼此摩挲着。
「我没碰过她。」窸窣中,肃离突然这麽说。
「什麽?」寻奴一愕。
「婚後,我从没碰过那女人。」
会意後,寻奴嗤笑,不齿这话。这笑声,勾起肃离胸口一阵闷痛,他暗暗吸一口气,忍着。他不知这到底是身体贪嗜无离蜜引来的隐疾,还是因为再也承受不住寻奴鄙夷他的真心而爆发的心痛?
「大哥,这话,真不好听啊。」
「对,奴,你说得对。」他再喘口气,努力缓过疼痛。「我自以为是,以为为你好,却自私得很,是我不好。我应该再努力挣脱,挣脱那些女人,即使伤到无法走,也该爬去找你。」
寻奴叹气,好像不耐听这些话。她招来留守的仆役,要他去看看晚饭包回来了没。
「我不知道要如何求得你原谅。若怎麽都无法让你释怀……」肃离决绝地说:「你可以恨我。」
「恨由爱生,我对大哥既没有爱……」她的眼游移回肃离的脸上,像看旅途中最不起眼的一处风景。「便没有恨。」
无爱,甚至比恨字更加残忍。肃离不信她竟能这般冷酷的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完全抹灭,一激动,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不,你恨。」他说。
「大哥,请自重。」她想抽开。
他握得更紧,即使寡套刺疼他的掌,他还是不放。「若不是想惩罚我,你不会这样残忍地把这些羊脂莲全给杀了。」
寻奴施力一抽,肃离倒抽一口冷气,掌心一阵刺凉。寻奴的手上,沾着他被寡套划伤的血。
她拿了布巾,像擦油渍似的擦手。这动作让肃离感到伤心。
「你知道吗?大哥。海边,是绝对种不活羊脂莲的。」寻奴边擦边说:「你那时候,怎麽会那麽天真,想在蹄岬那儿种花?」
他哀伤地看她。
「可我却在一处海崖的凹角下见过熟枫莲。」她说:「熟枫莲长在被海水泡着的淤泥里,竟能开得极为华美丰盛,出人意料。淤泥含铁,它开得越红,海水越咸,它的瓣儿开得越大。再怎麽难堪的环境,它都活得了。你说,它可不是比羊脂莲更好吗?」
「你不心疼吗?」肃离低低地回答:「为了它,你把羊脂莲全杀了,你不心疼吗?」
「杀了便杀了,没什麽感觉了。」寻奴说得无所谓:「花花草草,不过是赏心悦目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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