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雯婕一个人去医院了。她父亲入院以来一直是她一个人去照料打点大小琐事,白天还要上班,不是不辛苦的。
那日正好是个周末,下午我也回家了。
柴姨来找我,她面有难色。
我温和地笑:阿姨,有事请说。
受到鼓励,她终于抬起头一脸惆怅地看着我,她说力扬,我知道这么要求你是僭越了,但我还是想拜托你去医院陪陪婕婕。
柴姨嫁给爸爸这么多年,做事一直有分寸,并且不曾过分要求苛责过我这个前妻留下的女儿。这一次她会抛却一直以来的处事准则,在明知我与尚雯婕自小不合的情况下还会来求我去医院给她女儿支持,实在不能不说明她已经到了极限。
天下父母心。我还没有心肠坏到对这都无法动容的地步,于是我同意。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远远地,我看到尚雯婕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前的长凳上,苍白的日光灯映得她面无表情的脸更加苍白。
我走过去。她抬头看见我,只那样看着我,头便很快又转回去。
我理解,于是也没多言。
我在她身边静静坐下。
手术结束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似乎还算顺利,但具体细节不晓得。尚雯婕去见医生。我知她没有心思理会其余杂事,于是拨通家里电话给柴姨报平安。
她口气松下来,然后对我说了许多声谢谢。撂下电话,我走出病房区站在安全楼梯里抽烟。
十点半左右我们离开医院。
饿不饿?我忽然想到。
她摇了摇头。
其实我已经饿了,本想找她一起去吃饭,但既然她这样说,我只得考虑先送她回家然后自己再找地方吃东西去。
我伸手招出租车,她轻轻拉住我。
我回头。
有空没有?她这样问。
我楞了楞,然后点点头。没事。
她叹口气。酒吧你熟么?她这样问。
我更疑惑了,但还是老实地答了她:嗯,还成。
带我去。她定定地抬头看向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犹疑。
夜色正浓,人间烟火明灭闪烁。我仿佛中了某种咒语。有个声音这样命令我——带我去——我便只能照做。
身后马路上疾走的车辆让思绪流动起来。风吹动她的发丝我的衣角。我敛起心底的迷惑,回望进她眼睛里。
好啊。我听见自己这样说。
而她,好像终于也舒了口气。
{十三}
相熟的酒吧里,我和尚雯婕坐在吧台前对饮。这诡异情景是五个小时前的我不能想像的。
我腹中饥饿,叫了一小碟花生米,她却一口不吃。
小心胃受不了。我忍不住这样提醒她。
她没理我,只一个人闷头喝血腥玛莉。
索性不再管她。她这个人脾气上来了也不是一般的倔。只是我不知道她此时心情不好究竟是为了什么。
酒过三旬,她开始讲话。
小时候家里环境一直不好。爸爸总是很自责,不能给妈妈买漂亮衣服,不能送我去更好的学校......什么的......可我从没怪过他,总觉得如果他身体好一点肯定能给我们更好的生活的。
我能吃苦,不以为苦。可是没想到......说着,她扯动嘴角笑了笑。没想到妈妈她不能。
我愕然。
她继续说下去:十二岁那年到你家的第一天,我看到那么大一所房子,里面有那么多东西是我没见过的,本能地觉得恐惧。还有你——刘力扬——你太好看,就像住在那幢宫殿里的公主。你看我的眼神那么不屑那么骄傲,你只那样看着我就能让我自惭形秽。那天还下着雨,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丢进一条冰冷陌生的下水管道里,未来不能独自安排,继父性情尚未完全揣摩确定。才十二岁,离成年独立还远远未到。人该如何处身才是恰当?我不知道。
那时侯我认定了妈妈是因为钱才会跟爸爸离婚的,因为他们离婚的时候爸劝我跟着妈一起生活,他说女孩子总归还是少吃点苦才好。我默认了。其实说不定我骨子里也是个会忘恩负义贪图物质的人,所以我选择了跟妈走。
第一天、第一天他们就问我要不要改姓。我已经抛弃了骨气,他们不能连这一点最后的小小的尊严也不留给我。我气得牙齿都抖起来,于是说了那句话......
说到这里,她吸了吸鼻子,端起杯子闷了一大口酒。
是什么话她没有明说,大约因为说不出口。我却想起那句话——刘雯婕?呵。像不像乡下人的名字?
那句话我记忆如此之深。那是我讨厌她的开始,却从没想过日后那个待人处事滴水不漏总是妥帖的尚雯婕为何当初会说那样一句不留余地的话。
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怅然。我只能端起酒杯跟她一起喝。
放下杯子,她继续语无波澜地讲道:直到你把蛋糕扔到我身上,我对那个家的痛恨到达极至。
我简直想要狂笑。果然不是只有我,那不善表达的尚雯婕其实也一直恨无法无天的刘力扬。可我笑不出。那笑凑到嘴边变成苦的。
她喝干一杯,又叫一杯。面前堆着的数不清的杯子,一遍又一遍被人收走。
可是......她说下去。可是叔叔对我的妄言并没有在意,之后那么多年,物质上他从没亏待过我,精神上我每次获得成就他也会毫不吝惜地鼓励......天知道最开始我会那么用功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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