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一个溽热难熬的傍晚,树叶纹丝不动,湿热的气流从低洼的河川里膨胀起
来,充溢到原坡的沟壑间,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坐在院子里纳凉,书院
四周和院庭里高可参天的古柏古槐和银杏树,层层叠叠的伎叶遮挡着的人的光焰,
在酷热喧嚣的伏天独辟一方清爽宜人的乐土福地。彭县长走进院子,慨然道:“这
大概是全中国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罗!”朱先生和诸位同人一齐站起来,礼让彭县长
坐下。朱先生说:“彭县长难得闲暇……”彭县长苦笑着摇摇头,自嘲他说:“卑
职县长徒具虚名,实实在在只是一名粮秣官儿了!”
近r,乌鸦兵的一个团长带着百余名士兵进驻本县指挥一切领导一切,实际上
是一切都不领导也不指挥,只是领导指挥为围西安城的二十万人马征集粮草,彭县
长以及他的全部官员都围绕着粮秣一件事奔忙。他气忿他说:“这些乌鸦兵肯定是
世界上最坏的一杆子兵。他们连一年收几季庄稼都搞不清,只是没遍没数地征粮。
粮秣已不是征而是硬,现在已经开始抢了。百姓从怨声载道到闭口缄言,怕挨枪
把子啊!”彭县长说着就激奋起来,“我为民国政府一介县长,既然无力回天,只
好为虎作伥。想来无颜见诸位仁人贤达,更愧对滋水父老啊!”说时喉哽语塞,热
泪涌动。在坐的先生们接连发出沉痛悲沧的叹息。朱先生说:“得熬着。”彭县长
说:“熬不住了哇!我的国民县府成了乌鸦窝罗!那些白腿子乌鸦从早到晚出出进
进吵吵呱呱骂骂咧咧,满嘴粗话浑身匪气,叫人听着硌耳看着碍眼,我出了县府大
门就不想再进去。”朱先生还是重复着一句话:“还得熬着。”彭县长苦笑着说:
“朱先生,我来跟你编县志行不行?”朱先生笑着说:“我敢要你吗?”彭县长发
泄一通,吩嘈一通,倾吐一通,觉得心头松弛了,又轻声问:“朱先生,乡民盛传
你能打筮算卦,你给我掐算一下,乌鸦啥时候飞走?”朱先生故作神秘他说:“天
机不可泄漏。喷人都笑了。彭县长又向朱先生素要一帧手迹。朱先生慨然应允,取
来笔墨纸砚,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
好人难活
第二天清早,厨师从县城买菜回来告诉朱先生,县城纷传彭县长昨夜弃职逃走,
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随之叹惋:“他熬不住了。”
未伏一个雷雨之后的傍晚,暑热驱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倾巢而
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骤雨初雾后的山川气韵,结果一个个粘着满脚黄泥,满腿
湿漉漉地回到书院。门房的徐秀才神情紧张地把一封信j给朱先生说:“两个兵送
来的。”朱先生接住拆开一看,瞅着众位先生狐疑的脸s说:”晤!狼来了!”随
之吩咐徐秀才说:“你到村子里去买两只狗来,买不下就借。要大狗恶狗。”徐秀
才眨巴着眼问:“先生买狗做啥?”朱先生笑说:“狼来了就得狗咬嘛!”随之又
吩咐厨师说:“你明r给咱做一样菜,把豆腐跟r熬成一锅。”厨师说:“r耐火
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说:“你就往一锅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编辑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事,院子里异
常静溢。大家都在期待狗叫。两只蓝s颈羽的小鸟从银杏树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飞
落到院子里湿漉漉的方砖上,发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声。第一声狗叫惊得两只小鸟
箭一般s向空中。两只狗的叫声愈来愈疯狂,混饨狂乱的吠声在书院里的墙壁上碰
撞回旋。狗咬了一阵就停息下来,大约来人退走离开了。突然狗又疯狂地咬起来,
大约来人又到门口来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着大门口,又瞅瞅朱先生
的书房。狗咬声又停下来。朱先生在两只狗第三次咬响的时候走出书房,疾步走过
院子,左手习惯x地撩着长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来人领进大门,在院子里朗然
宣呼:“刘军长来看望诸位,快出来迎接。”同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与一身戎装的刘
军长打躬作揖。刘军长说:“打扰打扰!”朱先生说:“哪里哪里!机缘难得。错
失今r,怕是再也难得一睹将军风采了。”刘军长爽朗他说:“待我坐定省城,一
定常来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顾招呼大家在院里石凳上坐下。刘军长问:“听说先
生在编县志?县志里头都编些啥呀?”朱先生说:“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
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官
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人祸……不避宫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
”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人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
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人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sj(击)征粮及粮台
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
定录记。 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长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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