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花尽忠一眼,端起茶盏徐徐呷了几口茶,又默了片刻,皇帝陛下的满腔火气似乎才得以稍稍舒缓下去了些许。
他放下茶盏,忍不住又拿起了被自己扔在桌面上的那本文书,他将它卷起来握在手里,轻轻的敲着龙案的桌沿,对荀润道:“那么如此看来,庆徐王以及庆徐世子,确实是被查良赫那个只手遮天的东西给冤枉的。”
“陛……”镇海王张超方才抬起宽大的袖子,皇帝陛下再度开口到:“我就觉着元祉那孩子的案子来的颇有些蹊跷,幸亏荀卿及时的劝阻,否则我就差点听信奸佞,令忠贞之臣蒙冤了。”
“陛下圣明。”恭维的话语是朝臣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语,荀润只是跟着众人象征的拱了拱手,并没有开口出声。
当初刚登基是对这些恭维之语颇感惶恐的人,如今听多了便觉得这些话说的并无不妥,皇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道:“朕被奸佞小人蒙蔽耳目,罢德祖之官,下元祉于狱,如今罪臣查良赫入狱,真相白于天下,是朕错了呢。”
是朕错了呢。
朕错了。
错了……
皇帝陛下还在同殿里的人说着什么话,荀润的脑子嗡一声响,耳边只剩下皇帝的那句“朕错了”还在不停的回荡着。
渐渐的,神色总是温和的天下文人之首,位极人臣的首辅大相公荀润的眼睛里,一点一点的聚拢起来了星星点点的朦胧湿润——原来,这个高高在上的,心怀天下又睥睨众生的男人,是会认错的。
荀润慢慢的抬眼看过去,鎏金龙案之后,那个头戴通天冠,穿着朱玄袍的男人正斜着身子坐在九龙呈祥的龙椅上,他眉尾微微下垂,面容和善,甚至有些像寺庙里供奉的那些性格温纯的仙家。
“荀卿,荀卿?”见荀润出神,皇帝连声唤了荀润几句,道:“我旨为庆徐世子洗刷罪名,另欲让庆徐王官复原职,卿以为如何?”
荀润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弯下腰拱手揖出大礼:“陛下圣明,天佑大晁。”
“你就莫要与我说这些听得人耳朵起茧的官话了,”皇帝陛下勾起嘴角温温一笑,转身吩咐花尽忠传都承旨进殿,边问荀润到:“听闻善骑营寻回魏靖亭了,眼下如何?”
荀润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宝信亲王赵清迒,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这才说到:“善骑营来报,说是魏统军身上受了不小的伤,请了太医署的几位太医亲自过去,这才勉强将伤势稳定下来,若眼下立马传其回京来,怕是不大妥当的。”
“这么重?”皇帝陛下压下一边的眉头,似乎对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皇城边儿上,朝廷三品大员就这么突然被人不明不白的劫去,还把人伤成这样,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下面没人接口,皇帝似乎并不在意,他继续道:“不过好在魏靖亭性命无虞,不然我真的不好同庆徐王交代啊,荀卿,你们内阁多费心,与魏靖亭多多配合,定要把那罪魁祸首缉拿归案!”
话语间,都承旨已经跟着花尽忠走了进来。
皇帝陛下似乎没有了再和人说什么话的yù_wàng,他扫了一眼龙案前的几个人,便随便寻了个借口将人都打发了。
出了通和侧殿,又走出去很远之后,荀润的步子停在了奉先殿转角处的回廊之下。
“涉川你这是何意?”镇海王张超追上来,直白的问到:“这件事与宝信王有什么干系?为何要这般态度不明的将他拉进来?!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样的节骨眼儿?你——”
荀润突然抬起手,手心朝外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张超止了话,目光随着荀润的偏头眺望,而一并落向了那些檐牙高啄钩心斗角宫廷建筑。
“人都说,真正的君子行万里路亦能不忘初衷,”荀润开口,声音沧桑沉透:“我始终觉得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王爷,不知道为什么,下官总觉得,人任何一丁点的恶就会被刻骨铭心,而多大的善,也都回被轻易忽略。”
“我只知道大丈夫当带剑三尺,去立不世之功,听不懂你那套君子以正位凝命,”张超微微仰面,让初秋的温风轻轻吹拂着自己的面颊,他摆了摆手,宽大的银龙蟒袍广袖随光而动,绣在上面的四爪黑龙栩栩如生。
他压低了声音道:“如今那位已然是不成样子了,而其余众子皆非嫡出,眼下成年的众人中,二郎虽勇武,然量小性骄,四郎整日花前月下素喜舞文弄墨,五郎……五郎终究也是个不成的,除了身上有那么点的军功傍身,他在朝里没有任何根基。”
说着,张超扭过头来,眸光犀利的看着荀润:“涉川,我们走到这一步不容易,那是边军多少儿郎拿性命换来的,你我固然可以不稀罕这条腰入黄土的老命,可如今你我当真需要考虑自己的吗?!”
“你想想!”张超忍不住向荀润这边走近了半步,低沉的话语隐隐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你家姑娘给了司马家二小子,那小子从始至终心里惦记着谁你不知道么!若不是你这把老骨头在这里为她撑着,若不是你这首辅大相公的地位如此尊崇,涉川,你自己说,你能拍着胸脯保证,若没了你荀家做后盾,你的姑娘以后还能在荆陵侯府挺着腰板儿过日子么?”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荀润温和却疏离的神情果然出现了一丝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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