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这种病虽不会传播人群,也不会污染空气,但显然证明他已经是残疾人群中的一员。这不是一般能够通过药物治疗,身体抵抗能够使他好转的病,是社会上每双眼睛都能够看到的体外病。于是,在他们眼里,天成还是分了类。还是和别的路人不一样。他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重大的残缺。这残缺是如此显著,它昭示出的危机和险境让他们产生出一种几乎是出自生理本能的疏远、推挡,和排斥。几乎是一瞬,天成就明白了这些。他知道,换了自己,也是一样。如果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正常,一个非正常。正常在左,非正常在右,那毫无疑问,就连他也会选择和左边的人擦肩。
天成突然记起,就是前天的下午。
当他弟媳把他推在一个超市的门前,他竟然拒绝了他弟妻进去,不让她进去的意思是想试试在这样的地方,别人是怎样对待他的,或者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还能不能买东西。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他慢慢地摇进去。后面两道货架都是服装。他一眼就看到了秋衣。是当时最流行的大红色,这种很艳的颜色,令他怡然悦目。于是他想从衣架上取下来看,可伸伸手,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他倏忽想起,以往他是不用说话的,在那里一站都会有人主动地问:请问您要什么?需要取下来您试试吗?这是今年最新款的……而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为那些健康的,陪着妻子、孩子两腿走来走去的男人挑三拣四、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拿东西。他坐在那里,就如同光着身子,没有挂衣服,放在柜台上那种上半身不动的石膏模特,就是没有人看见他?或者是因为坐上轮椅高度不足一米,被人不容易发现?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不值得穿这样的秋衣。
“先生。”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给我把那个大红色的秋衣取下来。”
“是给你买吗?”服务员说。
“没有人陪你来吗?最好是要有陪的人帮你试。”
“咋么,我一个人还试不成?”天成带着责备的口气质问。
那女孩看看天成,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他。天成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了回去。
他又向前摇了摇,轮椅驶在食品区。他看到绿茶在最底的一层。他尝试着往下弯腰,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上整放东西,远远地看着他。她比刚才那女孩子年龄要大得多,大约四十岁左右。
“请帮帮忙。”他说。
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
“我想拿下来看看它的生产日期。”
“就在你眼前放着。还拿什么。”
天成发怒了。他当然要愤怒:“我要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绿茶怎么回去?”
“我喝了以后再回去,不行吗?”天成说这句话时,那存留在脸上的少许愤怒还写着。
“你现在喝了上厕所很不方便。”
“那是我的事。”
天成又说:“绿茶买下,我也可以扔了,但我要买你的东西,你给我取来,我拿在手里看看是我的权利。”
两个人互相盯着。天成觉得眼晴里都快要冒火了:“我要到消协告你们。”
“那就把我吓死了。”服务员奚落着说。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还是把绿茶递给了天成,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大对身体没有好处。”说完,她就扭身走了。
天成拿着那瓶绿茶,气得嘴青手抖。他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他的尊严,他的需要。他真想和原来好人一样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把绿茶甩到她的脸上。
后来那服务员走过来一直盯着天成。她知道天成正如无法把绿茶取下来一样,再无法把绿茶放回原处。可她并没有注意天成刚才说给她的那句话:买了绿茶我也可以扔了。天成想着这句话,他瞅了瞅那位服务员,竟然发笑了。在收银出口,他只拿着这瓶绿茶付了钱。一过出口,他就“啪嚓”一下,把那瓶绿茶用力摔在了地上,绿茶瓶虽质优未破,可从那儿过的顾客,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许他们只有一个概念:有病。只有那位服务员从他的冷笑,和天成的愤怒到摔绿茶的行为中读懂了两个字:报复。
九
六月三十日发生在牛背山的特大坠车事故,不容置疑,天成是地地道道的事故责任者;是二十九名死伤于他手的恶魔;是惨绝人寰的杀手。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人要是有罪,老天总会用不同的方式做出惩戒,最后变成植物的肥料,变成下水道里的污水,变成天空里云朵最肮脏的一部分。天成也毫不例外,在他出事后的翌年二月的一天晚上,因肾功能衰竭等病而死于非命。然而他假如还活着,是一个四肢健全,没有任何严重疾病的人,虽是过失犯罪,等待他的将是七年的铁窗生涯。可他最后虽在火葬厂一股黑烟之后化为灰烬,而留给死伤者亲属的悲痛,伤者的病痛和他们的心理创伤,将是难以抚平的。
十
这次劫难死伤二十九人,最大年令五十四岁,最小年仅十八岁。最令人可悲的是这个年仅十八岁的伤者,他出生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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