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盆架下边的水桶里醮了水,使劲擦试汗腻腻的脸颊和脖颈,然后又脱了上衣和长
裤,用马勺舀起凉水往身上泼浇。水流在砖地上,流不出多远就渗,进蓝色的砖头,
发出干燥焦渴已极的吱吱声。这当儿,门外响,起卫士的问话声,一个熟悉的声音
说:“你不甭盘问我,我来盘问你。你只知你们鹿营长官名叫鹿兆谦,你知不知道
他的小名叫黑娃?你知不知道他敲家伙爱敲‘风搅雪’?黑娃穿着裤叉,急忙跷出
门喊道:“我也记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着一条水淋淋的裤叉,和佩戴着少校肩章一身伪装的
鹿兆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见两人的真挚和滑稽,却无法体味
这两个朋友此刻里的心境。还是黑娃首先松开手臂,拽着兆鹏的胳膊走进门去。他
从里头插死了门闩,想想不妥又拉开,只对卫士说了一句:“谁来也不许打扰!”
然后又插上门闩,急忙蹬裤穿衣服,转过脸问:“我的你呀,你咋么着蹦到这儿来
咧?”鹿兆鹏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火抽起来,说:“你甭问,你先给人
弄俩蒸馍吃,我大概还是昨个晚上过渭河时吃的饭……”
鹿兆鹏身为十五师联络科长,是和首批强渡渭河的四十八团士兵一起涉过古都
西安的最后一道天然水障的。出发前一刻,他肚子里填塞了整整一个小锅盔,这使
他联想起锅盔这种秦人食品的古老的传说。这种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适应古代秦
军远征的需要产生的,后来才普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它产生于远古的战
争,依然适应干今天的战争。渭北原地无以数计的村庄里数以千万计的柴禾锅灶里,
巧妇和蠢妇一齐番心尽智在烙锅盔,村村寨寨的街巷里弥漫着浓郁的烙熟面食的香
味。分到鹿兆鹏手里的锅盔已经切成细长条,完全是为了适应战士装炒面的细长布
袋;而这种食品的传统刀法是切成大方块,可以想见老百姓的细心。那些细长的锅
盔条上,有的用木梳扎下许多几何图案,有的点缀着泮红的俏饰,有的好像刻着字
迹,不过都因切得太细太碎而难以辨识。鹿兆鹏掬着分发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
惋借,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
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
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托到头顶。渡河遇到并不强硬的
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跨上对岸的沙地,才发
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
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然如此
不堪一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
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
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
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总是撂下伤兵。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
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鹿兆鹏用枪
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
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罗!”
老王同志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
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鹿兆鹏和
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发霜白
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
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
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
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
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
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他随之得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
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
战士的心理。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
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
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响,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首长,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
东西快来。”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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