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
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
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奋溢于言表。在一bō_bō被持续压制
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窃笑
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
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
声,半晌才开了口:「不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
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
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
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劈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啥
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出
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的
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她
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儿。」
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的耳朵,
「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溜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
缸,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
找谁。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
些惊讶。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
她往我家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
去。校门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
cs爱好者的必经之地。
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几近过半,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着
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松软,几个
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出藏青色的
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了村,街上
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息沉闷却又
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溜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你
奶奶回来了,上午就回来了。老两口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
不清了。
然而药桶安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
家走去。农村妇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
有幸目睹过两起此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
母亲从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
时的我而言,母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
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
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
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
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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