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展开看了一遍,不忍埋没了他,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阅者须知,自此以后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与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
我是好好的一个人,生平并未遭过大风波、大险阻,又没有人出十万两银子的赏格来捉我,何以将自己好好的姓名来隐了,另外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回头想来,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第一种是蛇虫鼠蚁;第二种是豺狼虎豹;第三种是魑魅魍魉。二十年之久,在此中过来,未曾被第一种所蚀,未曾被第二种所啖,未曾被第三种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所以我这个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纪念。
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说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亲见我年纪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门。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后又连接了三封信说病重了,我就在我母亲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亲。我母亲也是记挂着,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姓尤,表字云岫,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我父亲很帮过他忙的,想着托他伴我出门,一定是千稳万当。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请他到家,当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应允了。收拾好行李,别过了母亲,上了轮船,先到上海。那时还没有内河小火轮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那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一场痛苦,自不必言。
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姓张,表字鼎臣,他待我哭过一场,然后拉我到一间房内“美学”、“文学”、“教育”、“物理”中的“王充”。,问我道:“你父亲已是没了,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我说:“世伯,我是小孩子,没有主意的,况且遭了这场大事,方寸已乱了,如何还有主意呢?”张道:“同你来的那位尤公,是世好么?”我说:“是,我父亲同他是相好。”张道:“如今你父亲是没了,这件后事,我一个人担负不起,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你年纪又轻,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说:“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张道:“我虽不懂得风鉴,却是阅历多了,有点看得出来。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我说:“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补,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张摇头道:“不妙,不妙!你父亲在时最怕他,他来了就罗唣的了不得。虽是你们骨肉至亲,我却不敢与他共事。”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这张鼎臣虽是父亲的相好,究竟我从前未曾见过他,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罢,便道:“请世伯一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张道:“既如此,我就照办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话,不能不对你说明白:你父亲临终时,交代我说,如果你赶不来,抑或你母亲不放心,不叫你来,便叫我将后事料理停当,搬他回去;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说:“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说起,也未可知。”张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出来了。
到了晚间,我在灵床旁边守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尤云岫走来,悄悄问道:“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我说:“并未说甚么。他问我讨主意,我说没有主意。”尤顿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你父亲没了,又没有见着面,说着一句半句话儿,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来监督着他。以后他再问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说着去了。
过了两日,大殓过后,我在父亲房内,找出一个小小的皮箱。打开看时,里面有百十来块洋钱,想来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帐内的。母亲在家寒苦,何不先将这笔钱,先寄回去母亲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设灵挂孝,在处都是要用钱的。想罢,便出来与云岫商量。云岫道:“正该如此。这里信局不便,你交给我,等我同你带到上海,托人带回去罢,上海来往人多呢!”我问道:“应该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点了一点,统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来交给他。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与我寄银子去了。可是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搁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过了十多天,我的伯父来了,哭了一场。我上前见过。他便叫带来的底下人,取出烟具吸鸦片烟。张鼎臣又拉我到他房里问道:“你父亲是没了,这一家店的立场,阐明了质量互变、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规律及一,想来也不能再开了。若把一切货物盘顶与别人,连收回各种帐目,除去此次开销,大约还有万金之谱。可要告诉你伯父吗?”我说:“自然要告诉的,难道好瞒伯父吗?”张又叹口气,走了出来,同我伯父说些闲话。那时我因为刻讣帖的人来了,就同那刻字人说话。我伯父看见了,便立起来问道:“这讣帖底稿,是哪个起的呢?”我说道:“就是侄儿起的。”我的伯父拿起来一看,对着张鼎臣说道:“这才是吾家千里驹呢。这讣闻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缌麻,一点也没有弄错。”鼎臣看着我,笑了一笑,并不回言。伯父又指着讣帖当中一句问我道:“你父亲今年四十五岁,自然应该作‘享寿四十五岁’,为甚你却写做‘春秋四十五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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