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那怎么好意思?上次蒙姐姐送了一只鹦哥,已经颇觉惭愧了,这回这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收。”因又疑心宝钗是同情她,脸上微微变了色,只还同宝钗不甚熟悉,不好当场发作。
宝钗见她脸色,便知她心思,压着她手道:“不瞒你说,这些都是我哥哥给我的,他又不懂个好坏,也不讲究个分量,一股脑儿拿这么些来,我那里用得掉?这些东西,你说要再拿出去卖,那又是笑话了,放久了也怕坏了,倒不如拿来给姐妹们用了,才是我这做姐姐的心意。”
黛玉还是头次听说燕窝放坏这等说法,暗忖薛家果然是商贾之家,阔绰之外,难免粗糙,只是宝钗一番心意,她也不好推辞,将就着收下,思忖拿何物回赠。
谁知宝钗又笑道:“你可再不要送我那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了,你这身子,做东西做坏了可怎么得了?你若真感激我,多来看看我,陪陪我是正经——以前在家里还有堂姐妹们相伴,到这里来了,迎春她们几个都不大出门的,也没个人来往,读书都不热闹。”她不过随口一说,黛玉倒当了真,支起身子道:“宝姐姐也怕没人陪?”
宝钗笑道:“怎么?你瞧我不大爱说话,就以为我不喜欢热闹么?”
黛玉笑而不答,只道:“等我好了,一定多去看看姐姐,就怕姐姐忙,不想见我呢。”
宝钗道:“你来,凭我怎么忙,那是必要见的。”
黛玉抿嘴一笑,并不当真。
那一时宝钗见黛玉精神尚可,正好手边现成的书,就与她聊起王右丞,自王右丞之外,聊至李青莲、陶渊明,再至于谢、阮、庾、鲍,两人脾性虽然迥异,才情却是一体,相谈甚欢,浑然不知时光流逝。
黛玉先于宝钗颇有些不忿,一则为她处事周详,更得众人欢喜,再则宝钗毕竟是商贾之家,黛玉是书香门第,难免有些清高自许之意,待这番言谈,却大吃一惊,暗道:我只道平素众人过誉,谁知倒还是低看了她,这样才情胸襟,且竟比宝玉还更明白己心,不免叹服。又因两人一人丧父,一人丧母,又俱都借住人家,未免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那亲近之情益盛,只恨自己怎地没有这样一个亲姐姐。
宝钗则想:可见人之秉性,到底天生,似林妹妹这般年纪,几乎要将我这过了两世的人比下去,惭愧,惭愧。又深感黛玉之见识气量深远,暗忖:可见黛玉一生,竟是情字误了!倘若不遇上宝玉,不但寿算或可长久,只怕福分都好再进一进,毕竟此等人物,做个王妃都怕辱没了她,谁承想天不假年,竟是与宝玉这孽障都没缘分。
一想再想,不免又是一叹,又深觉自己起先还想将宝玉与黛玉作配,怕是想得不妥,黛玉谈兴方浓,不觉扯着她手晃道:“宝姐姐叹什么呢?”
宝钗道:“我想起一句老话,所以感慨。”
黛玉问:“什么话?”
宝钗笑道:“我也是听人提起一耳朵,说是‘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细想可不是这个理?那千古多少饱学之士,不是国破家亡,丧亲丧偶,便是空有一身学问,却终身抑郁不得其所,才得佳句,因此感慨。”
黛玉嗤笑道:“我以为姐姐是个豁达的,怎地现在倒看不开了?那些个所谓饱学之士,学问上的名气吹得那么大,一到做官的时候,便个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所以皇帝不用他,这样倒也罢了,正因他们一身的文字功夫,便把这事大肆渲染,说来说去,只说人家不用他是多么不好,分毫不提自己的不是。不信姐姐看前有魏武,后有欧阳、司马诸公,难道人家官做得好,才学就差了?”
宝钗笑道:“是,颦儿说的是,我想错了。”
☆、第5章
黛玉被宝钗一念‘颦儿’两字,又微微红了脸,心道这称呼现今只宝玉才用,怎地又给她知道了?是了,必是她为人圆滑,与迎春几个交好,她们便都告诉她。
她一想心事,那眼角自然微垂,带出别样风情,嘴角倒还微微挑着,把宝钗看得心中一动,伸手捏她脸道:“我看宝兄弟给你起这表字是错了,不该叫你‘颦儿’,该叫你‘笑儿’才是。你笑起来才好看,蹙眉的时候,不及笑起来好看。”
黛玉也原样去捏她的脸笑道:“我却觉得宝姐姐怎样都好看。”
宝钗见她这样还不忘嘲讽自己一句,只是这嘲讽却是带着七分玩笑意味,叫人怎么看怎么可爱,不觉就真的笑出来,瞥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才坐直道:“呀,不觉竟这么晚了,妈也没叫个人来喊我,也不知门关了没?”挑眉又道:“往常宝兄弟总来的,怎么今日我在你这里这么久了,还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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