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异变,薛家也着急忙慌地把薛凤九往回召。二世祖散淡惯了,加上发了芽的贼心思拱得他日夜不安,不情愿走,赖了几日,薛家也派了人上门来押回家去。两人一走,春水草堂顿时荒凉了不少,老头感伤之下,给三个徒儿各写了一幅字,盼他们好自为之。
给周行逢的是“心正修仁”。
给薛凤九的是“顺其自然”。
给何敬真的是“行简守真”。
寥寥四字,微言大义,语重心长。
周行逢心术是正,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仁心真情的稀缺最终会导向待人“不仁”,所谓“交之以厚,待之以薄”,好比钓鱼,鱼儿上钩之前狠下本钱,猛砸饵料,上了钩以后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怎么折腾就不管了。情感上的事,人人都不是傻子,你明面里那一套和暗地里那一套终有一天会有个交叉,彼此一对账就不堪了。所以,望他修出些仁心来,为这乱世做个了结。毕竟枭雄常有,明主难寻,天下若能得个心正德厚的明主,今后一二百年的承平安定是可以指望的,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二世祖是个天生好命的。薛氏一族的现任掌舵人是个少有的人精,自周荣龙潜之时就一直襄随左右,败乱退守亦能不离不弃,别的世家大族还在左摇右摆上蹿下跳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牢牢绑在周家这条船上。站对了边的总是比较讨便宜,只要薛家别玩出圈去,封个闲散爵位是跑不掉的。周家稳坐这江山一天,都少不了他们一口汤喝。所以顺其自然最要紧,你生性不就好招猫递狗四处闲晃么,顺着本性就对了,没本事就是最大的本事。
何敬真的字是老头取的,就叫“行简”。他性子里头那股“真”与生俱来、世所罕有,可惜今人不好这口,太过真性情反而容易受伤。只盼这关门弟子能看淡些,行动简略些,遇到错处别净把根由往自己身上揽,闲言碎语少经心,好好守住那份“真”。为人一世颇不容易,守一世“真心”更是难上加难,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两幅字着人给俩师兄送去了,剩下这幅嘱咐何敬真挂在居室当中——都自个儿慢慢品咂去吧!
庚子月过去,辛丑月到来,微风细雨加上寒冷,老头心思重了,有时授课,讲着讲着就停下叹气。徒儿见师父心绪低沉,就学着做了几手菜,陪师父喝两杯。最拿得出手的是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吃得老头频频点头,二两酒下去,老头话多起来:“你周师兄不易啊!三分天下居其一,他老子给他留下的江山是根鸡肋——外有二强环伺,内有一班不省油的臣子,各个算盘打得噼啪响,贪墨也就罢了,还兼着强并土地,离心离德,都想扯旗出去另立山头,这可怎么得了哇!可托付的人不多,也就只有沈舟、梁衍邦这几个,还都是武将,人手太少又是初出茅庐,斗得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么?想想都替他愁得慌……”
“替他愁得慌”的周师兄登了大宝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作为,整日和薛凤九“泥”在一处,斗鸡走狗玩个不亦乐乎,权柄旁落在了宰相赵梓言手上。赵相默默吃他的肉,也顺带给别人留点汤。原本只是观望,只是细恶不绝地“细水长流”着的封疆大吏们这下胆肥了,加快出手,捞钱占地,逼得百姓没了活路,索性反上山去做了山匪,兵夺匪抢,光景一天乱似一天。消息传来,老头更愁了。愁得连徒弟十五“志学礼”都差点忘了。过了大半天才猛然间想起,匆匆忙忙寻回在渊口练心法的徒弟,备齐了礼数,替他把散下的发扎成一束,这就“及屏”了。及了屏的徒弟不再是“小子”了,得以字呼之为“行简”。
老头的愁绪持续了整一年,一年后的某天,他收到了一封火漆封筒的“筒书”(意味着密级最高,泄密者当诛九族),是周师兄亲笔,向他打问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是否堪用。老头一见“吕维正”这仨字登时两眼放光,仰天大笑一番连连呼“妙”,手舞足蹈地回了一封书,上边只有三个字:堪大用!!
信使走后他还停不下来,绕着讲坛一圈圈打转:“妙!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巧!行简,你周师兄青出于蓝啦!!”
行简当时心事重重,没顾得上周师兄是蓝是绿。他想:神山明天该来人了,若是不来,我就径直上神山,好歹要见昆仑一面!
行装都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白袍们就呼啸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为一年的丸药,而后浪潮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简在想:还有一年,一年后我该能拉动最沉的那张弓了,钱也攒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盘算他的,老头说老头的。回过神来仔细一听,他说的是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师兄挖来的一坨墙角,又或者是别人当垃圾扔了,周师兄捡回来当宝贝囤着,预备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实,在被周师兄当墙角挖走之前,吕维正已经被老东家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墙角,因而挖过来的这坨东西很模糊,说不清是充了墙角的垃圾,还是充了垃圾的墙角。不论如何,这人满脑子的好学问和一肚子的坏下水并行不悖、毫无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躯壳内,这点确凿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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