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二爷在说话。
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
「现在时局不稳,经济不景气,这多一个人,戏班子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他日后若红了,不就多一个角儿了吗?」二爷说:「再不然,从我的帐上扣点给他就行了。」
「可别怪我话没说在前头,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你就要负责到底。」
容嫣笑嘻嘻的说:「这个自然。」
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
「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
柳儿垂着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成了,老爷子收你了。」
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
「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
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容嫣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
在院子里住久了,对大院的人也开始了解。
这个家里只有老爷,没有太太。老爷成天都在剧院丹桂第一台忙碌,不太理家里的事,张妈是二爷的奶妈,也就是这里的总管家,她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小丫鬟和她自己的老公──看院门口的老张头。他们有个女儿,叫秋萍,比柳儿大三岁,长得水灵灵的,老是以为天底下男人都会喜欢她。东院住着剧院那边的人,有个小老头儿叫孙老金,是剧院总管,他手下还有郑家三兄弟,是容老爷的保镳。孙老金的儿子叫孙三,是二爷的马夫,每天把二爷送进送出。
柳儿很少见到大爷,他老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只是他的那间屋子,常常有动听的笛声或琴声传出。说不出是什么谱子,二爷说是他哥随手拉着玩的,但曲调优美之极。有时柳儿在清晨的风中听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柳儿最关心的,永远是和二爷相关的事情。很长时间他都不记得自己那些师兄弟的名字,只知道那个马脸的是大师兄,老爱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手底下还有个小跟班叫庚子,是唱丑角的,眼小鼻子塌,常常帮了大师兄来欺负自己。
后来想起来,他们那时大约是妒嫉。因为他们都跟一个又凶又瘦的干老头学唱戏,而只有他,是容二爷的入室弟子。
容嫣这次下定决心要作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平时排戏唱戏再忙再累,每天也要抽一两个时辰教柳儿读书识字。柳儿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在容嫣的书房里,二爷握着他的手,此生此世第一次,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许稚柳」。
在二爷身边的日子幸福如风,但生活总是苦乐参半。
练功越来越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跷工、打把子、灯笼炮,脚上都是血泡,手上都是茧花。庚子师兄他们老是笑柳儿笨,柳儿不服气,咬了牙练得比谁都辛勤。
二爷说,学戏本就是一件极苦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柳儿问:「真的,二爷你也练过跷工?」
「自然练过。」
「你也会摔倒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会。」
「打把子呢?」
「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什么都练过。」
柳儿放心了。既然二爷挨得下来,那柳儿也一定挨得下来。什么苦柳儿都吃得,就是不能给二爷丢人。因为他喜欢,听庚子他们有点妒嫉的说他「是二爷的人。」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是二爷的人。他学唱戏,不过是因为二爷想让他学唱戏。
华连成的大院中间,有一株不知多少年的合欢花树,根像手臂般粗,叶叶相对,青翠扶苏。到了初夏的时候,满树火点儿般的红花,随风而落。容嫣就带着柳儿,在这花树下说戏。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紫色的晚霞如绸缎轻柔,一朵合欢花吹落到柳儿的衣襟前,他把它拾起递给容嫣。容嫣微笑接过,就如同有一团小小的野火在雪白的手指间燃烧。柳儿不转眼的看着他。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比这更美的片刻,将来也永不再有。
容嫣拈着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柳儿仰着头:「二爷,你说什么?柳儿不懂。」
容嫣失笑,这样凄凉的话,别说这孩子不懂,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随口吟来。
容嫣笑着松了手,那朵小火花从他指间随风逝去:「没什么,将来你就会懂了。」
柳儿不懂,但柳儿记下了他的话。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希望自己宁可不要懂得。
那一刻夜色变得沉深,远远近近传来蟋蟀的鸣叫,浅浅的月影变得清晰,黄昏过去,夜已经完全来临。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同梦幻泡影,但至少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这一刻的时光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在许稚柳的记忆中,那片刻的时光,似乎就是永恒。
第二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合欢花开了又谢,转眼几个寒暑。
时局越来越紧张,那一年秋天,到处都在传言日军就要全面进攻中国。
但这传言非一日两日,听得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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