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亏就吃在,大字不识几个,根本记不住那么多香料的名字。
甘松,菊花,丁香,芝兰……
这些都还好说。
三柰?百濯?广藿?荼芜?茵犀?馝齐?薜荔?……
给香料起这么古怪的名字,一定都是故意整人的!
时至今日,才终于后悔没有用功苦读。苦水井的孩子虽然没有学塾可上,但只要自己有志气,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有的,像辛不离就是把读书当成命根子一样,捡别人丢弃的旧书识字,去垃圾堆里翻字纸识字,在寺庙的壁画上识字,在和尚念的经里、艺人唱的变文里识字……
如今的他,能够给苦水井的乡亲们治病,望闻问切精准无误,方药针石都有小成,靠的是什么?不过就是这些零零碎碎的机会。是破烂的一本医书,是江湖郎中的只言片语,是药肆里看来的药性药名,是壁画里画的人体经络穴位……
一贫如洗的穷孩子,没钱拜师求教,上不得县学府学,硬是凭这一腔热血,一点点攒下全身的本事。苦水井的乡亲们也都是挣扎在生活底线的苦命人,哪有钱看病买药?多亏有这个热心又好学的孩子,等闲伤病,手到病除,拯救了多少父老乡亲的性命……
而她莲生,说起来,真是自惭形秽。
热爱的是上山打虎,下水擒蛟,闲没事儿的去九婴林里逮个豹子……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坐下来识字。
当然了,这也不能怪她。在众人心目里,女子读书识字,本来就不是常情,何况还是个贫民窟的小孤女。若是从小手不释卷,倒有些奇异了。敦煌的女子,必须要学的,仍只是些持家的手艺,针黹,烹炊,耕种,放牧……
孰料情势所逼,这小孤女如今不得不坐下来,瞪大眼睛,努力识别一个个的方块字。
“这是荪,可以驱虫的香草……不是孙子的孙。龙涎,涎就是唾液的意思。”
这几天来,辛不离从香市抄写了各种香料的名字来教她,帮她把各种不同的气息,与那些千奇百怪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特别浓郁的那种是龙鳞香,昨天在天佑堂里嗅到的是龙脑香。多伽罗与多摩罗是两种不同的香。不对,你说的是兜楼婆香,天竺来的那种……”
月光下,草庐边,两人头凑着头挤在一起,费力地自那一块块树皮上辨析一个个模样差不多的方块字:
“这是什么?”
“狗……狗头香。”
辛不离用力搓了搓脸,抹去额头不断渗出的汗水,也抹去心底泛出的一点无计可施的抓狂。
光有耐心都不成,要教会这懵懂无知的小妹子,得有佛心才成啊。
“不是狗头香,是拘物头香。来自拘物头国。”辛不离将两片树皮拼在一起:“拘,拘拿的拘。不是狗,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啊!……”
“看起来差不多……”
莲生心虚地咬着手指,盯着那两个孪生子一般的方块字。搅成一锅粥般的脑海里,所有方块似乎都已经长出手脚,互相撕扯着打成一团。
人这脑海,想必是天注定的容量,有些擅长,就一定有些不擅长。她能记住丁香与砂仁香的微妙差别,区分松香和柏香的不同味道,然而胡荽与荜拨这两个名字是什么鬼,明天发日香难道不是明日发昏香,白芷原来并不是白纸,白术其实也不是白竹,还有拘鞞陀罗树,牛头旃檀香……这是人话吗?……
“龟甲香。沉光香。石叶。……”
月过中天。辛不离早已回家,莲生一个人在草庐里,手撑着头,借着草庐一角泄下的月光,努力记取树皮上写满的名字。
“莎草根。甘松。益智。……”
身形已倦得摇晃,小脑袋已困得低垂,一堆堆的方块字,再次混作一团。
“狗头香。明日发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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