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匪笑了,干干的两声:“那好,你要还个彻底,就把你的命也还我吧。”
“我的命?”
“六月六号,你受伤昏迷,如果不是我给你找的医生,你恐怕早就死了。”
柳卅也笑了,笑得非常痛快,尽兴。他道:“好!我会还你,你给我七天时间,我把后事安顿好,我就还你!”
他对生命仿佛没有一丝留恋,潇洒地转身,不留任何遗憾地走了。
柳卅并不笨,也不傻,他也能看穿一个人,看的十分赤`裸,十分通透。意识到这一点,好似最秘密的本领被人偷学了去,容匪咬咬牙,不快极了,哪儿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做,就想把柳卅抓到他身边,要了他的命去装饰家里那面惨绿的墙壁。
容匪一甩手,咒骂了句,打着伞闷头走,在太阳落山前,来到了郊外一片芒草茂盛的荒野中。
他走到草丛里,天地间只剩两种颜色,暗黄,蔚蓝。容匪慢慢躺下,他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松木混着核桃木,那是自然的味道。有条蛇从他脚边游过,许多虫子在他身上欢唱,他不理会,不关心,在天地万物的抚慰中静静地睡着了。
容匪在这片芒草丛里住下了。晚上他席地而睡,早上日出,他便起身到处闲逛,走的累了就随便躺下打个盹。晚上他喜欢枕着手臂在草堆里看星星,芒草花穗变得巨大,托着许多细碎的星光。他成了巨人国里的小人,一点芒草上的纤毛就能盖住他的身体。偶尔他也会跳到树上凑近了去看星星,爬到树冠上,攀着树枝摸一摸月亮。月晕迷蒙,他抓了一手的雾。
这么逍遥自在地过了三天,天气转阴,开始没完没了地下雨,雨势又大又急,雷电交加,荒无人烟的郊外连野兽的踪迹都难觅见了。容匪只好打着伞站一宿,他不觉得累,也不觉得辛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舒爽,身体都感觉变轻了,飘飘然似是随时都能飞上天去做个活神仙。大雨接连下了三天三夜,雨停的那天早上,容匪在草叶上见到些可爱晶莹的露珠,忍不住衔了一颗来尝尝。
他想这约莫就是甜的滋味了吧。柳卅常喝的甘蔗汁应该就是这味道了。
想到柳卅,容匪掐指一算,今天恰是柳卅答应要还他命的这一天。容匪笑了,收起了伞,穿过芒草丛,巧了,白芒就要开花了,等他收了柳卅那条命,他就来看白芒如雪。
天公不作美,容匪还没回到云城,又是一大泼雨从天而降。雨珠连着雨珠,仿佛绷在一根线上的透明竹子,一刻不停歇地往地上掉。容匪冒雨回了趟家,他在浴室里洗漱一番,换上了身自己最中意的西服套装,梳理好头发,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往开在胸前的口袋里塞了块手帕,这才满意了自己的形象,出门了。
他搭巴士往新旧里去,天阴得愈发厉害,狂风大作,风急雨大,巴士上的人都显得有些慌乱,靠近新旧里时一个人跳上车就喊:“新旧里又泥石流了!阳春路!有谁的亲戚朋友住那里的??”
容匪低头整理西服边角,雨太大了,巴士上的窗户关得密不透风,闷得全车的人呼吸急促。
靠近复兴街时,司机就把车停下了,新旧里太危险,总公司命令,只能在这里放人下车。没人下车,大家都趴在窗口张望,许多武馆的大旗都被风吹到了地上,大雨里到处都是光着脚从复兴街的斜坡上跑下来的人。
容匪走下车去,他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往阳春路走去。一个男人抱着孩子撞到了他,拉着他就说:“泥石流啦!快跑啊!”
容匪推开他,男人倒很好心,抓着他的衣袖疾呼道:“你不要命啦?!”
容匪大笑:“我要去杀一个人,要别人的命!”
他要去阳春路讨一份债,要一条命,就算此刻天塌了也拦不住他。
男人最终放弃了,逃似地跑开了。风声呜咽,求救声和尖叫声混作一团,乌云密布,雷声频频,风吹打着没来得及关上的玻璃窗,咔咔咔咔,仿佛末日的铁蹄踏雨而来。到处都是被风吹得乱飞的报纸和衣服,还没来得及在风里喘上口气,就又被雨砸到了地上。竖在路边的电线杆像是喝多了雨喝醉了似的,左摇右晃。新旧里见不到一丝阳光,一点安宁。
容匪还在往阳春路上走,他心情很好,柳卅铁骨铮铮,要死确实应该死在这么一个日月无光,天地变色的大日子里。
他爬到了坡上,不少武师正在从阳春路往外面抬人,有女人尖叫着,见人就抓,喊他们救一救她的孩子,到处都是等着救援的人,谁还顾得上她啊。远处的道路已经被土黄色的碎石覆盖,又是轰隆隆一声,大家爆发出阵尖叫,齐刷刷看向成排唐楼背后的小山丘。那山丘冷静了几秒,一股浑浊的泥流倾泻而至,它仿佛一条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数座唐楼在瞬间被它吞吃入腹。大雨将破碎的窗户冲到街上,一棵丁香树被拦腰截断。
“快走!大家快走!”
有些年轻人在疏散群众,容匪还想往里面走,被他们死死挡住,一个人说:“快走吧!!里面的人活不了了!”
容匪才要说话,一个女人忽然闯到他的伞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像一捧被雨打湿了的丁香花。她哭着对容匪喊:“容先生!柳卅还在里面啊!”
与容匪有过一面之缘的黑壮武师过来抱走了女人,厉声道:“他活不了了!快走!”
“容先生!他还在里面!还在里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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