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一人搬来小板凳,站在上面,刚好能伸出左手够到微波炉的按钮。
咀嚼着总是不换样的剩菜,脑海中默默地闪过一个个精灵般的意象。
是音符,或者文字。他仅仅是想而已,没有拿笔写下来,更不会费力地掀开钢琴盖。
在那样幼稚的年月里,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拯救世界继而统治世界的大英雄,和邻居家的小伙伴们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清晨,路德维希被右手传来的疼痛唤醒,由于扯下了包扎的纱布而感染的伤口比十几个小时前更加狰狞。能够使父母彻夜未归的,唯有科研工作,而那恰恰是他不应该去打扰的情况。于是路德维希穿戴整齐之后,走进了大学附属医院门口的汹涌人潮中。
路德维希在童年的梦魇中无数次穿过有许多白衣人并注满了呻吟和哭号声的走廊,而如今,他坐在安静的诊疗室里,一边忍受着消毒药剂带来的苦痛一边望向近处的那个穿着白大褂,目光懒散的医生。
那位医生的扮相很颓废,发黄的头发长过耳垂,有些蓬松,带着微微的波浪。除去镜片的阻隔,他的目光似乎从没在一个点上停留超过半秒钟,尽管对面那个媚笑着的漂亮女护士一直在滔滔不绝和他说话——那应该算不上是聊天,只不过是她的一场得不到回应的个人演说罢了。医生飘忽的视线明明暗示了他的心不在焉,可是这并不足以挫伤护士的积极性。路德维希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蓝紫色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一幕在他眼里竟然比和小伙伴们玩过的所有追捕游戏都有趣。
要逆转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可以有很多次机会,然而,十几年前在这家医院就诊的路德维希,尽管曾经颇有兴致地打量过医生气质鲜明的形象,却并没有产生足够强烈的好奇心去瞥一眼那个男人胸前的工作卡,尽管当时尚年幼的路德维希未必认得上面所有的汉字。当然,对于一段弥漫在数十年光阴中的往事来说,这个秘密并不急于被揭露。
回到家门口时,他听到了比医院里的散落遍地的呻吟声更为惨烈的恸哭和哀嚎。他望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前一天晚上把他推倒的男孩家,这时一副娇小的身躯撞在他怀里。
“对不起——哎,路德维希,我正要找你。”林雾寒抬起头。
“发生了什么事?”
“于勒,他死了。”
猝然死去?意外事故?大多数人都会这么想,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其他可能性的存在。然而路德维希却更倾向于去相信,是他昨天报复性的恶作剧伤害了那个孩子,尽管还没上小学的他根本不可能用科学来求证。
林雾寒即使有很丰富的想象力,也很难联想到这方面去,的确,这太怪异了。连路德维希自己在想到他可能不经意地杀了人时,也认为不可理喻,毕竟那个男孩仅仅是舔了他的血而已。抑或只是巧合,可终究路德维希的良心还是在矛盾的漩涡中摇荡。这个年幼的孩子,还没有到达可以深入思考罪与罚的程度。假装忘记这一切吧,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说服自己,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事实,尽管太多的事实被过度粉饰,以至于看起来比谎言更可疑。
林雾寒诧异地注视着沉思的男孩,正欲成型的猜想被迎面吹来的狂风吹散,好像就这样永远地消失在流动的空气中了。就在路德维希带着一丝隐秘的负罪感的眼神猝然黯淡之时,一粒毛毛雨滴轻柔地落在林雾寒的小臂上。
“回家吧,要下雨了。”她说。
无论怎样强迫自己去接受唯一可以相信的理由,路德维希依然无法逃避对直觉的依赖。阴魂不散的直觉告诉他,纱布上肮脏的血液里含有致命的毒素,是它夺去了那个在游戏中出卖他的孩子年轻的生命。
有被害妄想症,就有加害妄想症,事态明朗之前,谁又能裁定那阴冷恐怖的想法真的只是妄想而已?
冷清的家使路德维希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华灯初上时,楼下偶尔会传来汽车的鸣笛声,然而更多的依然是几天前就开始绵延不绝的哀乐。
矛盾一直存在着,路德维希关上了所有的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黑夜的景色如此美好,却总是被异响和灯光破坏。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没指望睡着。他想他的人生应该从此走上异样的道路,却无法做出确切的解释。对于这个即将在秋季入读小学的孩子来说,他已经接触过许多在这个年纪本不该有任何概念的事物,比如命运和责任。
敲门声打断了路德维希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和接近真相的推断,跃入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警察来抓他进管教所,其次是魔鬼来抓他下地狱,再次是于勒的家人来抓他并杀掉抵命……
通通都那么可笑,却更加可怖。
门外传来林雾寒稚嫩的童声:“路德维希,我来找你练琴——”
路德维希一个激灵,倏地从床上跳起,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到雕刻着欧式花纹的门,轻轻地拉开,看到提着小提琴盒的小女孩呆立在猫眼下,满脸的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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