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细密如丝,看似不大,可人一出去,便会淋湿了衣裳。
皇帝送濮阳与卫秀至宣德殿外,窦回感觉外面寒凉湿冷,忙令人取了披风来。皇帝仰头看着屋檐外灰蒙蒙的天,曼声道:“卫先生有计量,本不该勉强,然在那之前蹉跎岁月,也实是憾事。”
攻齐宋之事无期,贤才也不能置于荒野,皇帝好言劝说。
卫秀婉拒:“人各有志,望陛下见谅。”
皇帝眼色一沉,略感不快,也不看卫秀,仍望着外头愈发急促的雨势,不疾不徐道:“名士陈渡,也曾有志,误入歧途,幸而幡然醒悟,立于朝堂。”
陈渡为何成魏臣,因他三个弟弟皆被罢官回家,他父母家人轮番劝说,休要因一己之志,损阖家前程。他心中愤懑,从家中搬出,易宅而居,但最终仍是妥协了,入崇文馆为编纂。
听皇帝举陈渡为例。濮阳眉心一跳,忍着没刻意去看卫秀。取了披风的宦官快步过来,濮阳亲接过,为皇帝披上。皇帝自己拢了拢领子,看卫秀一眼,笑道:“自然,先生与陈渡不同,他腐朽幼稚,先生心怀天下,怎可相提并论?”
濮阳轻笑,像是在给皇帝帮腔:“本就是不同的,陈渡固有可敬之处,却不及先生深明大义。”
皇帝听到“深明大义”四字,神色果然好了些。卫秀便看了濮阳一眼,论找皇帝的脉门,真是谁都比不过这位殿下,她也随着道:“学有所成,本就为天下,我心分明。”
却没松口要入朝。
皇帝多少放心了,笑着道:“先生且去,明日再来!”
回到府中,刚近午。
濮阳一路都没说一句话。她撑着伞,走在卫秀身旁,为她挡雨。小院就在眼前,卫秀以为公主会如往常一般赖着留膳,谁知,她却在院门前停下了。
卫秀不解,疑惑抬首,目光触及公主的肩头,才看到她另一侧的身子在伞外,衣衫皆已薄湿。
“殿下……”她扶着伞柄,欲将伞往濮阳那侧挪过去,濮阳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带着凉意,还沾着雨水,一贴上来,激得卫秀便要缩手。濮阳却紧紧地握住了她。
她的手心也是冷的,一定是受凉了。
“殿下先去换身衣裳吧。”卫秀挣不脱,干脆就不挣扎了,温声劝了一句。
濮阳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卫秀,卫秀也回视她。
但她们的气势是不同的,濮阳磊落,毫不掩饰自己的温柔,眼中的光华,如春夜的江水,映着静柔的月华。相比之下,卫秀的毫不避让,竟像是故作声势的逃避,像是弃械而走的逃兵,却不承认自己的软弱。
卫秀终是撇开眼。
濮阳松开手,将伞柄放入卫秀的手心,让她握住。卫秀便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她忍耐住,温声道:“请殿下入房舍避一避雨。”
濮阳没有答应,她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似乎很怕看我。”像被击中了心中的短处,卫秀更是烦躁起来,望向别处不语。
濮阳抿唇而笑,也不逼她,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她步履悠然,在雨中翩然而去,身后的宫人忙撑伞为她挡雨,一群人簇拥着,很快便消失在小径尽头。
雨势突然变疾,豆大的点落下,打在地面,溅起四溢的水花。卫秀看着濮阳离去的方向,她闭上眼,静静道:“进去。”
隔日,卫秀未得召见,倒是濮阳奉召入宫去。
皇帝召濮阳,为的是两件事,其一便是如何将卫秀人尽其才。虽人各有志,身为皇帝,总不愿看身负才华者缩在山林中,不思报效家国的。
下了连日的雨,太液池的水,都涨了上来,池畔绿草茵茵,鲜嫩翠绿,柳树抽长了枝条儿,随着风,慢慢地晃悠。
皇帝行在池畔的石子小径,与濮阳缓缓说道:“你那几位兄长,无一人知晓我为何抑世家而抬寒门,反而因世家势大,与他们搅到一起。可你知道,替阿爹做了不少事,都未尝邀过一句功。”
濮阳日前已将姜轸在内的几人荐给皇帝,都是寒门子弟,又都身负大才,皇帝大喜,先寻了不打眼的官位将这批人都安置了,让他们先做出成绩来,再思擢升。
“那几人都不错,如今不打眼,朝臣也无人说什么。”皇帝积威十八载,弄几个六七品的小官,朝臣也都给了他这面子,无人多嘴,“这些人,出自你门下,算是打上了公主府的印子,不必担心他们又去奉承诸王世家。”
说到诸王时,皇帝面色一沉,显出浓浓的恨铁不成钢来。
濮阳倒不会在此时落井下石,也不会急于说服皇帝考虑皇孙,只是笑了一下罢了。
“还有卫先生,”皇帝止步,拧了下眉,转头来望着濮阳道:“你看他是当真不愿出仕,还是学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坐地起价?”
他还挺奇怪的,陈渡不愿做官,是不愿为魏臣,守着他那份顽固陈朽的忠贞,但卫秀显然不是如此。他入京居公主府,可见不是有入世之心,能献《徙戎论》,说明也有心朝堂。可真要他入仕,他竟不愿?
皇帝是不信卫秀那套说辞的,他要成乱世之臣,便不能先入仕,非要等南北开战不可?显然是有意推脱。可皇帝做了那么多年天子,见过形形色色之人何止千百?他那双眼睛看过去,有几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心术?是真是假,他还是分辨得出的,卫秀是当真如他所言,不愿入朝堂为官。
如此矛盾,倒将皇帝弄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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