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自然好的很。寝金榻、食珍馐;横掌八荒、纵垂千古,谁人会说不好?然,一泓静水怎及得上万里碧空。我从来只当自己是野夫田父,错投了人家。”
“你这人打小就怪。”他畅怀一笑,“今日你我开诚布公,你既已知道我的野心,便也应该知道我是宁肯杀了你,也不能任你离开。”
我单膝点地,跪于他的面前。抬头笑了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的,无论你何时来取,立马物归原主便是。只是我有话相留,言出肺腑,还望小王爷代为转达。”
“你想告诉谁?”
“倪珂。”
持杯的手滞在了半空。
“十年前的朝堂之上,他孑孑一身,田田目光盈盈浅笑,好似玉人翩翾而降。话一句,水一瓢,救我于频临干涸;月盈亏,花开谢,待我如至亲至近。他是我的恩人,亦是我的兄长,更为艄公,渡我过每一条湍险之河。八岁为保全家被囚深宫;十二岁沦为孤儿独撑大梁;星不灭他不眠,挑灯对影至天亮。世人眼中,他是可敬、可畏、可恨、可妒的小王爷;而我眼中,一直只看见当年那个执我之手、带我回家的少儿郎。我本有心与他共染鬓华,岂知情缘难料世事无常;何况也不忍见他作茧自缠,愈陷愈深难以自拔……今日拜别,实非所愿。是生是死,听凭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侧对着我,眼睛藏在一片阴影中,藏不起的是整个人不住的微颤,一如庭院中那些浸了夜色的碧叶红蕉。一晌过后,他忽而笑道,“也罢,我就再赦你一回。”
“除去空里的风镜里的花,这一生我可有也可争的,竟只剩一个‘天下’。”倪珂轻咳了几声,听来却似苦笑。“过去二十余年我既是为此而生,今后也只能这般而活。趁我心意未改,随你樵歌还是渔唱,能行多远便行多远……但求此生你我后会无期,再不要相见。”
“今日一别,怕是自此海角天涯……我所能做的只有每日向天叩首精诚祈祷,愿他一生安康,再无烦扰……”我以头触地,三行大礼而后起身。“小王爷,简森……告辞。”
未及离开,倪珂从身后抱住了我。
“这茶竟也太烈……头晕得紧……容我靠一下再走,好吗?”
“……好。”
久雨乍晴,瑟瑟风声穿庭院,湿气满窗台。孱薄的月光散了一地,十分类似脱落的蛾翅,堆不出一个十五般完满的圆。我能感受到倪珂的手臂慢慢环紧了我的身体,他的指尖放在我的心口,他的脸庞轻靠我的背脊,他的气息萦绕在我的身边。如此,如此,终将和我初入王府的那个夜晚一样,让我寻挹不尽,一生掂量。
沽酒半樽,长醉一场,醒时两相忘。那该多好。
直到走出王府,确信倪珂的视线再不得寻到我,才回过头,留下最后的凝眸一望。
我不想看见他泪落两行,也不想让他看见一样的我。
第 17 章
十七
1
“天地为妆奁,我为新嫁娘。”
洋洋盈耳的一个男人声音响在了门外。
闻声辨人,一坊的赌客莫不以为说话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俏郎君。岂料那生有一副清朗悦耳好嗓子的男人一进门,便抡了众人闷头一棍——霄壤之差。来的是个看上去三十好几的蓝衣汉子,长得相当面目可憎。黑黄黑黄的面皮上和钢丝擦一样的胡子绞作一团;一条又粗又长的老刀疤,扭扭曲曲斜跨了大半张脸,像攀了旧墙的土鼓藤。这些倒也未尝不可。偏偏这人一双眼睛生得绝顶fēng_liú,就好比一坨子牛粪里落下的碧玺石,与那张脸搭配得极不协调。笑意三分,惆怅三分,恣情三分,还有一分愣是天下最好的词汇也比拟不出。旧时的赌坊不怕公安突击检查扫黄打非,做的是大光明的开门生意。既有绮襦纨绔,也有粗布麻衣,人来人往那是常事。除非进门一个半裸胸膛的妙妇,来这么个大老爷们本不会惹人注目。可随那蓝衣汉子一同入了坊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暗香,比药草甘洌,比白檀淡静,闻得人心旷神怡,头疼脑热一并消。
“你这汉子怎的香喷喷的?”众人不解。
络腮胡刀疤脸的汉子挠了挠头,故作愁眉苦脸道,还不是我家那嗜酒如命的臊婆娘,知我出门为她赌钱换酒,心下欢喜,粘我不放,非要贴面咬上几口,害我沾得这一身惹人耻笑的绫罗香。他说着伸手掏了掏衣袖,不仅没有掏出万宝路,甚至连个铜板也没有。汉子也不在意,咧嘴哈哈一笑,便死缠烂打地向赌兴正浓的大伙儿要钱,“走得匆忙竟忘带了本钱。哪位兄台不吝,能借小弟一文钱。”
“堂堂一个身高板大的男儿汉,兜里一文钱也没有,还赖皮赖脸地逢人便讨,你羞是不羞?”一个赌客说。
“昨个夜里,女娲娘娘莅临凡尘入我梦,说当年熔石而补的苍天年久失修又要漏了,问道可否借我脸皮一用。”汉子面色无愧,一点没觉得被寻了晦气,倒笑嘻嘻地反问诘难自己的人,“你说我羞是不羞?”
“这黄牛似的老皮还长在脸上,可见你这人小气的很。”另一个赌客觉得此人油嘴滑舌一派胡言实在该扇两嘴巴,可偏生又叫人不想扇他解气,只想和他抬杠逗乐。
“兄台,你可冤了我天下一大枉!我不止对她说但借无妨,还说,‘我这脸皮好用得很,韧性十足,吹弹不破,可拉万丈。只不过,这世道浇漓人心不古。纵是神仙,你说要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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