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清梦冷如冰。
宫无后推门的手攥紧了门框微微发颤。静室里的空阔陡然放大无数倍,他缈若尘芥,百转千寻,却还是任凭春风唤不回。
而之于古陵逝烟,则是万水千山走过,第一次有了穷途之末的痛感。
模糊光影泛起,白驹过隙,他似又回到当年冠礼盛典,亲手为吊影授锦衣、赐冠带、明典刑。记得前一夜他数遍典籍,才定下了一篇《假乐》:“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穆穆皇皇,宜君宜王,不愆不忘……”
从此再难忘,一低头时、那双碧水寒照的眼中摇曳的光。
是的,一切又都重头了吧,否则何以无后会在他身旁、哭得像个孩子。
他举头回望,孤阳杲杲,炽烈丕昭。照彻寰宇,也照遍古今,此造物之无尽。
可唯有人,当年错过,便再不回来了。
苦境一向丧乱频、华年少,离恨多、尘缘浅。
这里固然有弄风研露之野趣、画桥烟柳之妍丽、饮马黄昏的苍茫、血火焚劫的动荡……但无论哪一种都经不起“命运”这双手的抚摸——人们总是穷极想象来描述它的模样,时而是“非常道”的太一元始,时而是喜怒无常的仙班君王,但无论哪一种,它对于这块生聚之地的无所顾惜从无两样。
即便到了嵚崎历落的烟都、句芒所辖之福地,在经历了一系列冲击、内耗、征伐、混乱之后,也已无力变惨为舒。
澹台无竹从连篇累牍的文书中抬起发胀的头。烟雪九重的窗子镶着整块透亮的云母,正将如火如荼的烟霞截出一块,仍是昔年的辉煌。可他数日里治仓廪、恤民瘼,奔走谕告,风雅丧尽,更无故旧可夸。
“竹宫,你这笔账算错了。”
澹台无竹被唬得一跳,猛回头就看到痕千古神出鬼没地站在他身后。
“照你这数赈济下去,烟都怕要饿死三回了。惨呐……”他悠悠一叹,抄起尚有余温的茶盏,倚在旁边一把圈椅里坐下了。
“我又算错了?”一声颓丧的抱怨之后,安静的书斋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卷帙舒散之声。这就是他一度汲汲营营之物,实乃人间恶趣。但烟都百废交困,赖以所生的地气丹宫一刀切断,落得跟苦境各处疮痍之景一般无二。甚至连外围阵法都无法维系,痕千古亲自盯着暗亭一脉驻守四方要冲,目不交睫已经数日。
之所以人困马乏之中二人还有心情逗笑,全赖压在四奇观头上的头号劲敌——逆海崇帆自毁长城,在赦天大祭上爆出教义分歧的严重冲突,被论者目为“神赎派”的张乐城之流紧紧抓住鷇音子破除尘世之机大肆攻击原本的正统,渐渐也独出一流,眼见着就要与原教宗并驾齐驱。
而圣航者天谕对此已无能为力,她的千禧圣祭被如今的正道执牛耳者柳峰翠所腰斩。当时豁命一击刚要发出,黑海中央恶水滔滔,山海震响,漩涡急浪中一人横甩一枪,直接截断了两人的招式。波涛横飞中,鸠神练不经意落入一个白衣白枪、姿颜飞扬之年轻人的怀抱。其睛芒粲然,内有一泻汪洋之豪壮,凑近了那张失色花容,问道:“女人,你在此扰我黑海森狱宫阙动荡,可做好赎罪的觉悟?”
至于后事如何,那又是另一段纷纷扰扰、纠葛不休的恩怨了。等到弁袭君赶到,早已是瀚海一空,人亡不知。他对着一片残山剩水,仍欲尽力挽回失落的人心。圣裁者余威尚存,其后数年,果真同异端争出一个旗鼓相当的局面。但逆海崇帆的衰颓已是大势所趋——金无箴看人奇准,被他挑唆的张乐城确乎是个执念深重的信徒,始终在与黑罪孔雀的消长中把对方困得一分余力也不剩。
金无箴一面盯紧逆海崇帆的动静,一面不负大宗师当日“吾必赐你一个腐刑”之所言,对凉守宫极尽折辱。原来当年古陵逝烟的继位实不顺当,而一早与他敌对的宗族门阀当然要借此动摇他刚刚到手的大权。彼时烟都封锁全境,血雨腥风,有像西宫吊影这种危局中反受赏识的,自然也有凉家以极重的代价保下来的这位。他昔日兴风作浪无数,如今却被下了一味痕千古引自荼山的秘药,令其伤处隔日重生,则这最下之辱便天天被金无箴反复施行,糜有终矣。
至于烟都境内,躲过这一番灭顶之灾,万众皆有浴火重生的惶惑不实之感,那种小国寡民的创痛萦绕在上空,悲壮中更生出紧迫,因之烟楼发号施令、调动民力,倒也无不响应。如此方数日,全境也已经平静下来。
只是烟楼虽得解封,但主事大人并未如传言中那样获救,一时上下也是惴惴难安。丹宫更是疯也似的每日敦促四部翻遍主峰寸土。大宗师虽不说什么,但一不明发文书、二不制主入祠,下面的人也能揣摩出是何旨意,更念及往日西宫行事,也不免心伤,故一拨一拨的人深入山林,四处找寻。
痕千古两下里奔忙,这一日实在病骨难支,便转到烟雪九重来以欺负澹台无竹为乐,顺便喘口气。
若是以往,千宫早就抓住这浪费宝贵人力的事情到大宗师跟前告上一状。但现在他们是何等任劳任怨,只求万事平安,至于那两人还要怎么闹,都随他们去吧。
“说起来,小绿也不知去了哪里,”澹台无竹忽而托着下巴远望云空,“派出去那么多人找,居然一丝踪迹都找不到。千宫你说,我们总是出门见鬼,可一家人怎么就这么难聚到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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