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笑这日从太医院出来,手上还卷着一本翻皱了页角的《丹溪心法》,上裳琵琶衿,面皮胭脂不再似少女时期那般明艳惹眼,换了些木槿黛点缀,端得是贤良淑德的模样。
「娘亲!」
她才向前行了几步,就见眼前扑过来一粉雕玉琢的孩童,光踏半臂,头戴着刺绣了鲤鱼的罗汉帽,镶嵌的银饰在阳光的照耀下夺目非常。
扶笑将医术夹着蹲下,抱起迎面扑来的小女孩,取了她戴在头上的罗汉帽,嗔怪道:「这冬日的帽,你爹爹都拿给你戴,真是胡闹……」
话还未说完,远处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儿,约莫四岁的模样,脖颈间挂一长命锁,脚踩虎头平履,也跟着扑过来:「娘!亲!」
扶笑抱着女儿,眉语目笑:「原儿,慢些跑。」
一双儿女身后跟着一身玄甲,方才从练武场凯旋而归,手中缨枪未落的常尽,眉目已被岁月锻炼成了男人模样,也笑着回应妻子:「小溪非要戴那鱼儿帽子,我拿她没办法!」
远处方故炀才结束了一天的批阅,身上龙袍未褪,明黄耀眼,俊朗的面容未被岁月侵蚀半分,端得比当年的少年之姿多了些阳刚气魄,板着脸说常尽:「是,原儿你就随便收拾。」
这五年,常尽与扶笑拥有了一双儿女,方杏儿与高戬成婚后也诞下一子,名为方枭。
名字是方故炀取的,在方枭两岁时,未算命格,不看八字,直取了这字,单名为一个「枭」。
本应为小王爷起名的那日,方故炀抱着襁褓里嗷嗷待哺的侄儿,神色复杂,对着眼前已为人母的妹妹轻声道:「名字先搁着,起个乳名罢。」
而常尽的儿女,顺了他常家的传统,寓意深刻,乃江川原野,万物河溪,取了广纳百川之意,望子女心胸宽广,不为世事所纷扰。
他和常初,便是有始有终。
冬去春来,又过一年,方故炀捱过了每年都要痛一次的冬日大雪。
听闻北国皇室依旧如初,淮宵未娶,但凭空多了一位皇储,日日教导,骑马弓射,随时带在身边,如亲如故,悉心教导。
派去北国的探子每送一次消息回大裕,方故炀的心绪就又要不安宁一阵。
只因每次那书信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北国皇帝的琐碎小事,甚至潜入皇宫抄了那史官的宫中起居注来,结尾总有「安好」二字。
不忍打扰。
方故炀每每一闭眼,似乎都能隔着千里迢迢,望见淮宵一身衣衫鹤氅,围于红泥火炉之前,身旁静坐一稚儿,同他议天下事,品人间百味,观战事风云。
畅谈,书写,头头是道。
他似乎都能透过那个未曾蒙面的稚儿,见着十年前的自己。
三月暮春,柳絮纷纷,日头初斜,常尽出征已一月有余,临国难拿,但由于已接连打下数镇,之差最后关隘烽火,只要砍破那攻城的防线,便能直取临国心腹,收为大裕版图。
先帝去世之前,手谕所托,让太子谨记两事,一是与常家之女成婚立后,择子嗣为储,二便是且看这天下群雄逐鹿,迟早为他方家所有。
方故炀也记得那日他与常尽曾在后院对饮,看天际月明星稀,许下的兄弟之间的诺言。
今日早朝下了,常初在寝宫内食用过了些膳房新呈上来的酥鹿鸡糁拌,银筷夹了些入口,赞叹一番,想这狸肉夹脂间,竟还有些暖寒花酿的味,真真是美极。
她取了巾帕拭嘴,提起曳地裙裾,看窗外夏日鸟下庭芜,纷纷花落。
这阳光照得直叫人睁不开眼来,唇角微翘,回想了一番膳房好味,心道等会儿再叫膳房做一些糕点,给小溪流和原儿那小子端些过去。
不过哥哥出征都快三个月了,听说战事吃紧,故炀昨日早朝谴了使臣三百里加急,往边关送信,说调换将领,打不下来就先停战,养些生息。
这狸肉做成羹的臛碎,清凉肉冻,若是哥哥现下在府上,自己亲自送去,应当是喜欢的……
她身后的宫女,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见得她一头盘桓髻散了半边儿,连忙拿着卷须发簪上前来,边挽边说:「娘娘若是心喜,可叫那膳房再做些,珠玉替娘娘装好,往常府上送去……」
常初一笑,眼神亮了几分,补道:「那再多做些,给皇上和卫大人也送些去罢!」
不对,惊鸿前些日子,上个月,是跟着使臣往战场上去了的。
她话音刚落,寝宫的门被猛地叩开,门前连滚带爬扑进来一人,身着铠甲亮披,冠起的长发晃荡着,手里一把长剑未来得及收了去,直跪在地上。
他身后是急匆匆跟着的宫人,尖声利气:「曲将军!哎!您的剑,不能入娘娘宫内……」
常初也不顾发髻还未挽好,散了半边,连忙站起身来,仔细看出这人的脸,是曲辞。
她看到,曲辞身后,是一匹明显才从战场下来的胡马,高大而威猛,蹄上还沾着血迹斑斑。
常初呼吸一窒,忽然觉得心头猛跳,难受得紧。
她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那殿前的将领,重重地把头一磕,高声道:「末将启禀皇后娘娘!」
「节哀!」
往后七日有余,举国大丧。
皇帝手捧一杯薄酒,洒向大裕皇城的江面,以作长别。
常府上下,由扶笑领着常溪与常原,泣血稽颡,以致谢忱。
「故炀,我们今日在此,面朝大裕,背枕山河……我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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