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方才那点虚伪的眼泪在这样的李侍卫面前近乎肮脏,忍不住缩了缩。过一会,他又探出头来,“李侍卫,你打算带朕去哪里?”
李越说:“全看陛下示下。这是九回岭,下山向西是青州,向南是陇州,再向南……”
吴谲抢道:“再向南是大周的梁州,然后是野狐岭,然后是大靖门一线。朕看过地图,都知道。说些朕不知道的。”
李越想了想,“九回岭山高极寒,冬天雪厚。开春的时候,附近流民村的孩子们——也就是陛下这个年纪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到山上来,能捡到好些东西,够他们玩半年。”
吴谲好奇道:“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李越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继续说:“还有集市,陛下也没见过。九回岭的集市上还有说话本的,唱经文的,配着画片,能演一晚上……”
“朕听过讲经。”吴谲又往上蹭了蹭,觉得这样怎么都抱不舒服,恨不得挂在李侍卫脖子上,“讲的是西边的什么佛……什么般若什么菠萝的,朕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你听着不困吗?”
李越笑说:“末将在集市里听的那些,讲的都是红拂女、虬髯客、霍小玉和赵玉女啊。”
吴谲没听过这几位仙女,倍感没面子,再次缩了回去。
过一会,心里的好奇和不安又把他从咯吱窝里撵了出来,他又小声说:“……什么红拂什么球的……那就是朕的人间吗?”
李侍卫没再接话,按了按护腕,继而反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吴谲耳边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长刀出鞘声。
这是他第一次见李侍卫真的抽刀在手。仿若云层蓦地躲开明月,刀光映起一线月光,照进那副清亮眼底,竟然平静得出奇,仿佛杀破千军,亦不过略烹小鲜。
吴谲突然下意识地觉得——“在摄政王眼皮底下拐皇帝”这事怎么听怎么破天荒离谱,但李越可能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没等他再看清楚,李侍卫握着大氅边的手一松,他眼前一黑,白月光被厚实的布料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吴谲屏住呼吸,清晰地听到李侍卫说:“别怕。”
李侍卫的嗓音清而且凉,黑暗之中,人的听觉尤其敏锐,吴谲只觉得心头莫名一痒——这两个字简简单单,但对他而言,实在出离陌生。
抱着他的人重新走动起来。不过片刻,远山下传来一阵呼喝,随即是刀戟凌乱撞击之声,以及腥甜的气味。
吴谲直接或间接地杀过很多人。有些人是他亲口发落,更多的则是被摄政王处置。
“杀”、“斩”、“诛”,依照夫子所言,应该各有其义。但对吴谲来说,都只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方块字而已。
隔着大氅,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脸上,柔软温热,触感粘腻发甜。
胸腔里的器官越跳越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恐惧,吴谲胸中忽然涌上了某种不可名状的战栗,轻微地挣了一下。
他只见过一次杀人的场面——父皇是笑着的,皇叔也是。一剑穿心,对那两人而言,俨然都是解脱。
可他现在置身其中的又是什么?
让他“别怕”的人,有什么资本带他闯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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