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人是狐,唯独不是虎。
虎在他身后,一个是放弃了皇位守城的谢怀,一个是要推他上位的黎骏归。
他穿过人群,听得见窸窸窣窣的衣衫轻响。
城中各处都有暴动,只是被镇压得悄无声息。谢鸾知道,这些人都知道,只不过一半人选择闭目塞听,另外一半人提起玉笔,写下五个字:“暴民为稻鼠”,呈进朝中。
燕燕跟着林颁洛奔走了许多天,焦头烂额之上就被砸了这么五个轻飘飘的字。
他想象得出来,燕燕八成并不会哭,只是习以为常地托着下巴自言自语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凭大周朝每一寸泥土、每一缕血脉里的自由神魂,早已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剥除,尽数富艳难踪。
就像成千上万刀缓慢的凌迟,后世的人们不带苦楚地仰望这个时代,正如本朝人略带讥讽地谈笑前朝——所有人都忘了,自己原来可以不匍匐于地,也可以不做带笑的蝼蚁,甚至可以是飞鸟。
朝臣尽着白衣,不合时宜的念头无处不在。
金陵城中上一次有这般景象,是三年前,袁谒削权南下,数千士子在摄山之上,白衣冠以相送。
他的父亲和袁谒曾经携手托举出过一个全新的朝廷,剜杵痼疾,重填血肉。可惜新血被“古已有之”的诗乐熏得再次腐臭,一切发乎真情都止于礼义,止于此。
文人的辞藻浮华而高远,“当年盛世之不再”,可当年盛世岂止是不再。“玉石同碎”,碎的又岂止仅仅是玉石。
他会变成第二个吴微,明知骨横朔野,只能患上雪盲,在金銮殿的顶端寸步难行。
谢鸾从来没觉得这么疲倦过。
——就在这未央殿外,谢怀曾经捏着一只药丸,意图解佩出朝,一去不返。当时他觉得大哥猖狂得不可理喻,现在他希望自己手中有同样的解脱。
直到进殿之前,他还在埋怨谢怀为什么不回来。
设身处地,如果他是谢怀,他也宁愿跟那些满身汗臭的单衣塞客一起,痛痛快快战到最后一场,也算另一种“一去不返”。
礼官把皇帝的诏书念得顿挫激扬,宦官捧过托盘,里面是那块谢鸾偷偷看了很多年的玉玺,青黑交缠,顺着玉块本身的势头雕成龙缠麟绕,顶端打着朱砂色的络子,无风自荡,垂下风中。
谢鸾不大想碰,只是木然抬起手,牵过了那条穗子,提在眼前,又看了看坚硬的青石地板,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黎骏归皱了皱眉头,“陛下怕沉?”
他伸过手来接,谢鸾却没放开,反而一翻手掌,突然用了十二分力,紧紧握住了朱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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