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长亭坐得端正,双目炯炯,一瞬不瞬直视他的脸。俊朗出众的面孔,上得金殿是龙章凤质的栋梁才,出得朝堂是颠倒众生的fēng_liú子。哪怕穷途潦倒,走投无路,一袭布衣依旧盖不住通身的翩翩风采。偏生他固执,不愿逢迎,不甘屈从,非要把「正经俨然」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写在脸上才罢休。说话也是刻板,一五一十,坦荡直白:「降妖伏魔乃是正道之基,如你所言,妖或有善。可是,若有恶行,贫道绝不姑息。」
他说得太严肃,一字一字,如金造铁铸,掷地有声。韩觇举止酒壶,直愣愣呆呆看他。傅长亭不见半分回避,腰杆笔直,端坐如锺。这是他思虑许久的答案,妖要收,鬼要捉,但凡作恶,绝不容情。
韩觇闭眼,又是一饮而尽:「善做何解?恶又作何解?」
傅长亭接过酒杯,同样一杯而尽:「善恶相生,有善即有恶。」
「行百年善,为一日恶,何如?」
「杀。」
「积千年德,行一步错,何如?」
「杀。」
「修万年道,起一时念,何如?」
「杀。」
如此实诚的道士,该说他憨直还是偏执?韩觇有些醉了,颤颤伸出手指,隔空点他的眉心:「你、你这木道士……」几分嗤笑,几分喟歎,几分怅然。
傅长亭任由他笑,酒液入口,再辛辣的刺激亦化不开他脸上一分冰寒。酒量浅薄的鬼魅勾著嘴角,眯著双眼,晃著一张通红的面孔,只有一双眼明亮如昔,仿佛落进了天上的星子,亮晃晃的,里头除了一个木讷的傅长亭就再无其他
「如果……如果我为恶了呢?道长会否法外开恩?」半趴在桌上的醉鬼扬起脸,天真发问。
颤抖的手已然握不住酒杯,雨过天青色的杯盏带著残余的酒液,自指间慢慢滑落至桌面上。傅长亭凝望著他右手无名指处空荡荡的残缺,深红色的疤痕因为酒醉越发显得刺目:「不会。」
一语落地,斩钉截铁。
第四章
盛夏多雨,气候y-in晴不定。早起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刚过晌午,远远一声闷雷打得日光陡然暗了三分。顷刻,闪电交加,黑云压城。泼天大雨说下就下,任x_i,ng如同天下间兵权在握的诸侯。
不一会儿,积水成河。顽皮的孩童在娘亲的催促声里一溜烟跑过,踩出水花朵朵。墙根下,今夏刚长成的新绿小草猝不及防被吹得东倒西歪。後院里的银杏挺拔高大,一阵狂风掠过,扫落一地落叶。
杂货铺里,j-i,ng瘦的兔子j-i,ng熟稔地在满地杂物间蹦跳来回,一手捧著厚厚的账册,举头一一在各色奇形怪状的货品间点阅:「一五,一十,一十五,二十……咦?那只青铜百雀瓶哪儿去了。山楂,你又乱放东西。」
「不是我,别冤枉好人。」好逸恶劳地狸猫j-i,ng讨好地偎在韩觇脚下,两爪高举,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韩觇面前,「主人,吃樱桃,我刚摘的。城东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樱桃树今年长得最好,半年前,我就开始留心了。」
边说边偷偷把爪子伸进碗里抓两个,一股脑塞进嘴里,连梗带核全数吞进肚子里。杏仁蔑视的眼神下,山楂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再过两天,後街李老头院子里的葡萄该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账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韩觇心平气和地看著外头的风雨人间。
鬼魅畏光,平素只能在夜间现身。拜这场大雨所赐,他难得能走出内室,好好看一眼这久违的凡间烟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声震耳,暴雨瓢泼。贪嘴的狸猫恋恋不舍地嚼著手里的樱桃梗,眼望门外:「咦,这不是那位道长吗?」
他手指巷口,韩觇放眼瞧去,道道雨帘里,打著伞缓步而来的道者在狼狈奔窜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旧的油纸伞,握著伞柄的修长手指,被风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镶著苍蓝色的滚边。风雨交加,他从滚滚浊世里缓缓而来,杏黄的油纸伞下,一张无风无浪无喜怒的英挺面孔,眉间眼下不起一丝波澜。
「啧啧……都说妖怪是没人味儿的。比起咱们来,这位道长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樱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径摇头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韩觇听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志荡浊除秽,扫尽天下妖邪的。背上宝剑名曰幽明,乃终南至宝。相传当年为伏虎真人所铸,斩得魔君,杀得鬼王,甚至,可以诛仙。终南上下奉为镇派秘宝,非掌教谕令不得轻取妄动。这样的人,岂是俗世里那些口称慈悲的寻常出家人可以相提并论?」
冒雨而来的道者不紧不慢在杂货铺正对面的窄檐下站定,鬼魅明赞暗讽的话语刚好听得明白。傅长亭神色不动,举著伞,隔著雨幕,静静听他议论。
韩觇毫不顾忌,勾唇冲他一笑:「我说得可有错?」
木道士端著脸,不动怒,不发笑,声调不高不低,语气不咸不淡:「公子谬赞。」话语是谦虚的,却偏偏听不到半分谦恭。
雨水哗哗,盖住了前後四邻关门闭户的杂声,掩住了街边墙下汇流成河的潺潺水声,将店内店外一坐一立的两人隔绝在了一个水汽氤氲的世界,耳边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店里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视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长亭在风里站得挺拔,如同终南山颠积雪满枝却不改傲骨的青松。垂及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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