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几步就可以转回到那条熟悉的巷口,他竟然却步,适才的情热一旦散去,代之而起的却是恐慌,就算知道了义子的心意,刑不归还是不懂该如何面对。
巷子里若是陡然间冲出一只老虎,他有勇气去徒手屠之,就算是躲着千年厉鬼,他也能老神在在与之抗衡,可是,刑羽不一样。
或者刑不归自己也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无动于衷?
能穿千万年坚石的是滴水,那么,从以前都默默温柔对待自己的刑羽,是不是也一点一滴穿透到他的心里?甚至,比那多年以前自己同样私心恋慕的女子还要更深刻?
就这么站在巷口痴痴的想,陡然间听见幽深的巷底有铮鏦的琵琶弹起,奇异的是,他能分辨出那是刑羽所弹,而不是薛大娘。除了弹奏底子的差异之外,薛大娘的琵琶声中有看尽世情的苍凉,带着无奈,刑羽的却有一种脉脉含情的幽思。
昨夜断了的弦换了新的,那么,那样欲语还休的幽思,是针对自己吗?刑不归傻了。
细碎的脚步声由巷子里传出来,薛大娘年已半百,走路仍维持少女般的优雅风姿,她在刑不归面前停了下来。
「刑先生。」她喊,开了口后没阖上,欲言又止。
刑不归从痴傻的状态中回复,琵琶声不绝,薛大娘人却在此处,更验证了奏乐之人为谁。
「我教弹回来,发现羽儿心情不太好,一直站在院口等你,风凉,要他回屋里等偏不要,瞧他那意思,好像怕你不回来……」薛大娘斟酌着用字:「……他一向敬你爱你,若是惹你生气了,别跟他计较,那样单纯的孩子,世上找不到几个的……」
刑不归心一紧,这时候才察觉傍晚的风恁地清冷,连薛大娘都拿出厚厚的棉袄子穿上了,体弱的刑羽要是不多添件衣物,岂不是会着凉?思及此,他担心了,忙走进巷子入院落。
琵琶上有四弦,此刻叮咚错落,刑羽独坐在枣树之下,蹙眉,破拨声繁,一整个人浴在乐音里,听见属于义父的脚步声进入院子,他收拨,紧蹙眉头开展,往刑不归望了一眼,明媚的喜悦自窗般的眼里透出。
果然,这孩子的心思藏不住,他的眼,就是他的人。
刑羽的喜悦没表露多久,很快就收敛起来,他托着琵琶站起身,指指厨房,意思是要先去弄晚膳,行动态度一如平常,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
刑不归点头,也没说什么,回到东进房里,见里头已经收拾的干净,酒坛清了,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与水;沾满汗水与情液的被褥也拿到外头洗了,床上换了另一套;这房间干净整洁的如同往常一样,唯一不变的是空间里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暗香滋味。
他坐在桌前倒了杯水喝,闻着那淡淡的香气,虽然跟刑羽刚相处的那几个月,气味总弄得他晕晕呼呼,可日往月来,那香味似也成了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一天没闻到都觉得怪,似乎身边少了什么的空虚。
原来早就浸染在刑羽的清芬里,连自己都未能察觉。
很快的,刑羽端了盘蒸熟的馒头来,配上两样小菜,他一直低头不语,轻手轻脚的将东西摆上桌,等义父动筷,他才撕着馒头小口小口吃,屋里静谧到只听得见刑不归夹菜时,筷箸轻触盘子的响声。
刑不归拿着馒头,又回忆起是怎么跟刑羽结缘的,若说几个馒头能换上一个人的死心塌地,是不是太幸运了些?
这么一想,馒头就像是沾了蜜,甜到有些难以入口。
两人如同以往般安静地结束了这一餐,刑羽快速的收拾桌子清洗碗筷。天黑下来,房里点起一盏昏暗的灯,他却坐在外头、树下、叮叮咚咚乱拨四弦,对面的薛大娘一直躲在西进房里没出来,知道这两父子腹里有些疙疙瘩瘩,聪明的不出来介入,院里,维持着幽凉。
刑不归独在房里侧耳倾听,也听得出奏曲之人压抑着心绪,只捡些平和中正的调子弹,不泄漏太多情绪。
到后来,他愈听愈烦,干脆大踏步出房门,喊:「羽儿,天冷了,今天早点睡觉。」
这一吼还真把刑羽给吓了,他怯怯起身,听义父喊声不耐,似乎生着气,害他更加的忧慌,却又不敢不听话,只好小小步的低头走,跟着刑不归进房。
刑不归锁了房门,当先上了床,见刑羽按照老习惯,先吹熄了灯,钻入屋角小炕上的棉被里,背对着人,小心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似乎怕吵了刑不归。
「羽儿,你做什么?」刑不归在这一头问。
刑羽一抖,他乖乖听义父的话要睡觉啊。
刑不归掀开自己被褥,低声喊:「过来这里。」
那唤声沙嘎低沉,语含亲密的意味,刑羽脸红红心蹦蹦,推开自己的小被下炕,屋里暗,他小心翼翼朝义父走去,摸到了床前却又不敢动了。
「上来。」刑不归在黑暗中说。
刑羽已经确定义父不是开玩笑,虽然觉得怪,还是乖乖顺从,两手两脚爬上床,特意不去碰到对方,然后躺下,躺好后闭上眼睛,想假装睡着。
「……此后,你都跟我一起睡。」刑不归在他上头说。
刑羽立刻睁开眼,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看得见义父拱着背,低头看着他,那眼神坚定直率,反倒让刑羽窘迫了。
爹,你别这样看我好不好?
粗糙的大掌摸上刑羽的脸,害他僵直起来,只听得刑不归问:「昨晚我粗鲁了些,你身体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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