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臂弯间抬起头,望向长庚。
长庚的孝服全染成了红色。他脸上满是血痕和灰烬。此时他正盯着脚前的地面发愣,还未从那屠戮的场景回过神。
霍鸣刚要开口,嗓子却一阵发痒。他往地上咳出几口痰。痰是黑的。
“你不能穿这身……都是血……”霍鸣嗓音沙哑地说,“快脱了。”
长庚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将腰带解开,从头上脱下孝服,立刻将它丢到一旁,似乎那上面盘踞有毒蛇。
“霍鸣,你还能起来吗?”长庚问。
霍鸣撑住脑袋,声音干涩地说:“不知道……我头好晕……眼前都是黑的……”
长庚将霍鸣的胳膊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脖子上,试图把对方从地上拽起来。但长庚比霍鸣矮。二人刚起身,霍鸣便一头往前载去。长庚立刻环抱住霍鸣,用尽力气托举着他的上半身,才没让他迎面倒在地上。别无他法,长庚只好让霍鸣坐回原处。
霍鸣将眼睛撑开一条缝,见长庚坐在自己身旁,喃喃道:“你走吧,带枪走。”
长庚摇了摇头。“不,你会好的,我等你。你又没有负伤,怎么会走不动路呢?”
“我吸了太多烟……”霍鸣眉头紧锁,他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了,“我们族里有个人……就是这么死的……”
霍鸣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掌心,过了一会,他才意识到那是长庚的手。那份冰凉似乎是唯一能让霍鸣感受到周遭世界的联结。
“霍鸣!别睡着了!”长庚在他耳旁低声道。
霍鸣的呼吸越来越短。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攫取不到足够的气体。他的意识涣散起来。长庚的呼唤变成蚊呐,他无法理解那些词语的意义。
但从那片低声嗡鸣的杂音之中,霍鸣辨出一串有规律的声响,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咫尺之隔。
霍鸣猛然睁开双眼,翻身扑向前,一把攥住地上的隐锋枪,横陈于身前,与来人对峙。
庭院门洞口站着的那人足蹬一对平头毡靴,身穿玄黑衣裳,脚腕和手腕都扎了束带,手里没有武器。
霍鸣紧蹙眉头,想更仔细地看清对方的面容。
“任大哥!”
长庚大叫一声,冲那人跑了过去。
听见这个名字,霍鸣心神一松,眩晕感再次袭来。这次黑暗完全吞噬了他。
在昏迷中,霍鸣听见有女人在说话,但她和别人说了些什么,他却记不得了。
他依稀能感觉到有人在帮自己擦身和翻身,但没法睁开眼睛或发声以回应。他的胸口像被石子堵住了,使他呼吸困难,只好张开嘴巴呼吸,喉咙因此十分发痒。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才有少许恢复,让他能听清旁人在说什么了。他辨出长庚和任肆杯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他的情况不太好……霍鸣听见那女人如此道……已经昏睡十天了……不知道能不能醒来……
霍鸣想睁开眼睛,大声地告诉那个女人自己已经醒了。但他动弹不得,像被缚住手脚,关在牢笼里的犯人。他心中慌乱起来,害怕自己真的会像那女人所说,再也醒不来。但霍鸣听见长庚熟悉的声音。他说霍鸣是好儿郎,你不要诅咒我的朋友死去。
霍鸣听不见他们之后的谈话了。他沉沉睡去。等再次苏醒时,他才发现自己可以睁开眼睛了。
日光穿过卷帘落在窗边的木桌上,窗台外有只歇脚的麻雀正在鸣叫。它侧过脑袋,用细小的黑眼睛与霍鸣对视。霍鸣的脑袋动了一下,那麻雀便飞走了。
霍鸣半支起身,胸口隐隐作痛。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套新xiè_yī,一想到有可能是那女人帮忙换的,他便一阵困窘。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眩晕感完全退去时,才掀开被子,将双脚平放在地上。地面冰凉,刺得他的脚趾蜷曲起来。他没有找到足袋,只好赤脚穿上木履,缓慢起身,以免气血上涌导致头晕。但意料之外的是,除了呼吸略微不畅,他没有感到太大不适。
隐锋枪立在墙角。霍鸣趿履走了过去,将枪尖露出的一截缠布包好,再把枪放回原处。
窗外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把胳膊搭在窗台上,向外探出脑袋。
窗户冲一条僻静的巷子而开,底下是间卖麻的小铺。女店主正坐在门外踩织机纺布。梭子回环往复,与踏板构成单调的咔嗒声。麻雀在空中盘旋,发出短促的鸣叫。从拂面而过的暖风中,霍鸣知道,立春已经结束了。在如此和煦的日光中,他几乎产生了错觉,相信一切都会变好,而那场寒夜的屠杀不过是一场噩梦。如果他一直待在这阳光下,那黑夜就不会到来。
他转过头,望向墙边的木桌。
他的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桌上,一旁是他用来系发的缨带和任肆杯给他的白色瓷瓶。
霍鸣盯着瓷瓶看了会儿,最后拿起了它。他拔开红泥塞,一个芥子大小的药丸滚进他的手掌。
他一仰头,将药丸服下。
霍鸣再也没法去施樵山的武馆练枪了。
不仅是他,连长庚和任肆杯也无法踏出他们所藏身的笑沙鸥一步。
自正月二十二的那场屠戮后,执金吾在全城范围内开始搜查。他们没有告诉人们死伤的门客数,只声称有九个门客逃跑,能提供线索者,可得赏银五两。楚舆案原以三司会审处置,但皇帝下令组成临时制勘院,由他亲自审理这桩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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