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皆风火,
十年胸中尽怒潮。
拚将一腔义士血,
直向云天逞英豪。
或许没有人听得到,在这出阵曲的背后,被遗忘的金燕堂里,一声微弱的,九曲回肠般清泠的越剧戏腔,像钩子一样勾着从军人的脚后跟。
它绵长纤细,稍瞬即逝,似哼似吟,将诉未诉。
“送兄送到藕池东,荷花落瓣满池红;送兄送到小楼南,汝今日去何人安;送兄送到曲栏西,来时欢喜去悲惨;送兄送到画堂北,今日别后何时来——”
唱到最后,许杭把自己陷在椅子里,望着紧闭的大门,终于是唱不动了。
抹掉粉墨之后,他不是个真戏子,他的戏荒腔走板,是再也听不得了。
第167章
你亲眼见过战争吗?若是没有,那你便没有资格以一脸轻松的神情去读那些战争史。
除了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幸存者。
在不过三百米的距离观察一颗炮弹爆炸,那种感觉不亚于太阳在你面前爆炸。一瞬间,乍然光芒和轰天巨响,弹片四分五裂,千千万万地冲击在身上,无形的暗波像海啸一样冲向你的体魄。
死亡是真的近。
段烨霖背靠在战壕的壁上,耳朵被震得有些听不清,黏热的血浆顺着额头流进眼睛和嘴巴里,他没空擦,因为他在用肩膀扛着炮弹。
他的脚边,有死去多时的尸体,有断裂下来的四肢,甚至一些耳朵、鼻子、碎牙齿、头皮之类的零部件。
战场之所以残酷,就是因为他让地狱成了青天白日下的常态。
段战舟匍匐着爬过来,吼着在段烨霖耳边说:“哥!撑不下去了!往后撤!”
这时候,战场安静下来了。双方都打得有点累,暂停了。
段烨霖明白,这波炮击之后,日军就要前进了,他们已经连连往后退了三次,这次再退,离贺州城就只有十里的距离了。十里,意味着下一步就是失守。日军的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听说连别的战场的日军都弃了自己所占的地方,集合在贺州城外。
身边的士兵一个个面色凝重,这么多天过去了,援军没到,他们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英勇的段烨霖在日本人的观念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集中火力对付这个战神,因此牵制了太多了兵力,让其他地方都得以喘一口气。援军不会来了,他们是一个被放弃的战场,唯一的作用就是尽量久得拖延时间。
看着段战舟的目光,段烨霖把肩上的炮筒一推:“撤——!”
往回撤的途中,看到一个日本俘虏,挣脱了镣铐,掐着一个士兵的脖子张牙舞爪的。那个小兵都翻起白眼、面色铁青,段烨霖拿起手榴弹就朝他头上砸!
砸了一下,那个日本人没有撒手,于是他就不停地砸,一下一下,直到一些像豆腐脑一般的东西喷涌出来,这个蛮横的身体成了尸体。
段烨霖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悲哀,生死在战场上给不了人太多刺激。l
他低头,从那个死里逃生的士兵眼中看到了软弱和无助,他似乎一下子看到了很多人的结局。
“乔松!乔松!”他突然大吼起来,过了会儿,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一个脏兮兮的血人,一瘸一拐地跑来。
“司令?”
段烨霖一枪打死一个在远处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日本兵,快速说道:“骑我的马,回城里,看看金燕堂的人走了没。”
“这…全城的人都走光了,打着仗呢,许少爷怎么可能还留着?”
“你去看一眼,我才放心。没走就让他们赶紧走!越远越好!”段烨霖手里的枪就没歇息过。
乔松呆住了,不过很快他揉了揉眼睛,坚定地点头,又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段烨霖舔了一下自己嘴角的血,又投身到热战之中。
————
金燕堂中,蝉衣在收拾一些杂物和常用的东西,小沙弥在院子里抄写佛经。
岁月太平的样子像是一点儿紧张感都没有。
许杭走出来,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突然说:“这仗打了快一个月了吧?”
蝉衣晒衣服的手停了一下,手指头掐算一番:“都过了一个半月了呢,这炮仗声越来越近,听着就跟在门外似的,城里又没人,听着就更清楚了。昨儿个半夜的那一炮呀,可吓死我了!”
说着她抖了抖衣服,细小的纤维在阳光下被抖落出来,半空飘舞。
蝉衣原本以为许杭会喝令她带着小沙弥去避难,她做好打算,若是许杭开口,她就是跪死在金燕堂也绝对不会弃许杭而走的。可是没想到从头至尾,许杭根本就没有提过。
后来想想,大约许杭也明白,以蝉衣的忠心,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会走的,多费唇舌,还是算了。
到了该做饭的时间了,小沙弥去菜园子里摘菜,蝉衣去生火,许杭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只能自己去开了。
门一开,就是一个满身黄泥灰尘的士兵,许杭 辨认了好几眼,要不是他开口讲话,许杭都认不出来这是乔松。
“许少爷,没想到您还在这?!”
“……乔松?”许杭看看他身后空无一人,“你怎么回来了?战…打完了么?”
“我没时间跟您细说,快走吧,日军离城不过十里,很危险!”
乔松半句废话也没有,噼里啪啦就把来意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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