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找了处远离食客,靠近大树的阴凉位子,羊肉汤氤氲的气息扑面,靳筱握着筷子,却很踌躇。四少当真讨厌羊肉的味道,她瞧得出来,纵然他勉强了,坐在这里,也必然不好受。
她想胡乱吃几口便走,却被四少识破了,偏了眼盯着她,“你若少喝一口汤,便是浪费我大老远带你来的心意。”他看了眼远处的食客,又道,“也不许囫囵地吃,你没有店面要顾,没有工时要算,便这样老老实实地,喝到最后一口。”
他说话的语气,还以为是逼靳筱在吃胡萝卜,靳筱盛了一口汤,果然鲜美醇香,不负盛名,可她心里却有一点酸楚,因她看出四少面上的忍耐。
她拿余光去看四少的神情,自然被颜徵北瞧见,便干脆挂了笑问她,“如何?值不值得我们走这一遭?”
自然是值得的,自然也除了因为汤的味道好,还因身旁那个人。靳筱点了点头,却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去喝汤。许是怕她急了,四少又去抚她的背,“慢一些喝,不要烫到喉咙。”
可他却不晓得,让一个女子染上丈夫不爱的气味,是一种折磨。靳筱从不知道喝羊肉汤是这样的煎熬,光是想到这味道让四少作呕,她便半点胃口都没有。
可诚然这是他的心意,偶尔她偷偷去看他,瞧着他带了笑,歪着头看她喝汤的样子,她便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点点痛,又有一点点甜。
凡事沾了他,情绪便说不出来。他在绿荫下微笑的样子,眼眸间的温和,叫她耳梢突然红了红。可她想到自己一会一身的羊肉气,脸却更红了,平日里吃饭,总要说几句话,可今日她一句口也不开。
如此踌躇,更让靳筱觉得自己当初闹着来喝,真是同自己挖坑。她便这样带着思虑喝到见了底,交差了一般,拿手指了指碗底。
四少往碗里瞧了一眼,又抬了眼,打量她的神情,看她眼神飘忽,又问道,“好喝吗?”
靳筱点着头,却心虚的很,她方才只顾着思虑回去的路上,如何避着同他说话,其中滋味,却没有仔细品味。四少看在眼里,“啧”了一声,往那粗制的竹椅背上一靠,莫名又有了纨绔气,“我看也不过是虚名,未见得多么美味。”
如此倒对不起店家的招牌,靳筱眨了眨眼睛,站起来,便要往回走。
她这样沉默了半天,嘴也抿的紧紧的,四少再迟钝,也晓得是怎么回事。靳筱低着头,急急地往回走,便没有看到四少嘴角的坏笑。
刘士官已带了车在街口等着了,他们只消走过去,便能上车回旅馆洗漱。可方才不过短短的一条街,如今却觉得曲折八拐,难走的紧,四少却还偏偏不放过她,时不时问她面人好不好看,又拉着她,进了一家木艺店,非要挑一个雕花的手杖,买下来,回去送给父亲。
如此到街口的路,便更加漫长,她不晓得,自己红彤彤的耳梢,和面上的焦急,早已藏不住了。四少回头问她买紫檀的,还是黄杨。可靳筱哪里有心思,胡乱指了一个,四少瞧了瞧,又同她确认,“这个?”
靳筱忙点头,只盼他快些买下来,她好回到旅店,可四少却非要较真一般,又问了一句,“黄杨的?”
她哪里看得出是什么材质,只好又点了点头,可四少的嘴角却如何抑制不住了,一口牙齿露出来,像捉弄她的男孩子,“可这是紫檀的呀?”
他意识到自己笑得过于开怀了,要收敛地转身,可方才四少眼里的幸灾乐祸,早叫靳筱看见了,自然知道她心里的焦急和忐忑,都入了他的眼。
她一时羞恼极了,不只是被看穿,而是她这般介意自己的气味,怕他生厌的样子,真是傻气的很,如此她更加觉得自己脖子都跟着红了,热气喷到脸上,靳筱只怕自己这个样子,像个熟虾子,蠢笨的紧。
她是最怕被人看穿的,因得体和矜持,都是她维持的体面,体面了,她才有底气同他站在一起。她偏了头,瞧到一旁的木框镜子里,露出自己惊慌无措的样子,当真失态的很,西洋镜子将她的不安照了个透,更何况是人眼呢?
她晃了晃神,竟一时仓皇,转了身子,趔趄了一下,又倏然跑了出去。
靳筱一面跑,一面捂了自己的胸口,她不知道原来同一个人,除了愁绪和甜美,还会有这么多激烈的情绪,会因为一个眼神手足无措,一次呼吸满面通红。
她瞧见一个巷口,便躲进去,方才捂住自己胸口的手,又突然握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能让她的心,跳的慢一些。
她心里头是什么?这样酸涩,又这样惶恐,她在想,似乎是羞耻,这情绪离她竟然如此的遥远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是学堂的修女委婉的劝她回家的时候?从那时起,她便把自己包裹住了,母亲当着柳家的面责骂她,柳岸之的母亲明里暗里地嘲讽她,信州城的太太小姐瞥见她时眼里的奚落,她都当作没有听见,没有看到,不进耳目,更不放心上。
可如今她的壳子裂了一道缝,露出里面那个瑟缩的,惶恐的,害怕被欺凌,被漠视,被奚落的女孩子,可那样的女孩子是不体面的,因软弱是一种原罪。
只有假装听不到,只有不去在意,哪怕身上受了伤,只要膝盖尚且没有跪下来,便还能云淡风轻地站着,甚至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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