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跟人打了一场恶架。是这样的吧?他记得她说,那时候,快要死掉了——人都要死了,还顾得上瓶子么?她拼尽全身的力气,把瓶子在石头上磕破,把手里的残片向对方划过去。那个人的血滴到她眼睛上,顺着鼻梁流到嘴巴里。
“一个人有所珍爱,那珍爱的就成了致命的弱点,丢了反而轻松,甚至打破了,反而会成为自己的利器。”他记得她向他微笑,神情是一以贯之的淡然。后来她又笑着说:“以后别那么破命了,动手虽然痛快,可是,难免伤到自己。”
后来的事情他已经想不起来。次日是在宿舍醒过来,问起来,又是自己一个人跌跌撞撞回的宿舍。也许喝得太多,醉后的记忆,就只剩下这些诡异的残片。可是因为太诡异,反而更像梦或者幻觉。他真的见了何太真么?他自己也不确定。
这一晚看着几乎歇斯底里的杨素,那残缺的记忆忽然又清晰起来,尤其是那段珍爱即是弱点的话。也许真的是见了何太真吧,小金想,那样冷定的论调,除了何太真,还能有谁。只是这一晚,不晓得,能不能打碎杨素的瓶子。
那次回去不到三个月,杨素便结了婚,全心全意做起好丈夫。他的妻子是某领导的女儿,美,开朗,新潮,爱玩而且会玩。他们相处得不错,不仅举案齐眉,而且颇有情趣。婚后不久他就升了职,看起来前途无量。杨素想,不论从哪一个角度看,他的生活都算完美。
也常常听到庄云生的消息。他回国了,他升副教了,他带研究生了,他评教授了,他结婚了,他是敦煌所最年轻的博导。
他们都过得很好。
后来他终于见到庄云生。
他的妻弟要考敦煌学的研究生,他在某个黄昏去学校找人,遇到庄云生和他夫人。庄夫人和许多高校女教师一样,盘髻,穿深蓝孕妇裙,表情严肃中带着和蔼,庄云生挽着她,似乎刚刚散步归来,十分恩爱的模样。
杨素上前问好。寒暄一会儿,庄云生请夫人先回,两个人去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十七楼,相对他的职位而言,未免有点小。不过杨素并没有表露任何想法,十分得体地诉说着妻弟对敦煌所以及庄教授本人的景仰。他确定庄云生已经认出了他,也对他有明确的印象,可是两个人都不提起,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临别时他恳切地请求一本他的著作,庄云生从书柜里抽了一本,在扉页上题字,落款是:庄云生,某日某月某年,于某大学流芳馆。
杨素微笑:“庄教授的书斋叫流芳馆吗?很别致。”
庄云生也笑:“其实就是这间办公室,这名字像公墓是不是?”
他笑:“哪里哪里,庄教授真幽默,这名字挺好,不落俗套。”
然后两个人很客气地握手道别。临转身,杨素又看了一眼那个书柜,书柜的某一格,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摆着一个稚拙的木雕小房子,放得久了,木色有点黄,底座上一片暗红血迹就格外引人注目。
杨素认得那个小房子。大三那年的某个冬日傍晚,他在校门附近的地下通道接应雨飞和被人打伤的小金。隔着曈曈人影,他看见何太真拿着那个小房子站起来,然后踉跄一下,随即用纸巾摁住鼻子仰起头,小房子到了庄云生怀里,底座上一片鲜红的血花。
他与他都绝口不提。
他与他,都深埋回忆。于是红尘安稳,前途无量。
隔着五年悠长的时光与书柜玻璃,隔着两鬓染霜的庄云生,他向那小房子笑一笑,在心里轻轻说:“再见。”
再见,我的姑娘。
那晚睡到半夜忽然醒来,躺了许久,却越来越清醒。于是轻手轻脚下床,去了书房,开电脑。
浏览了几个网页,鬼使神差地,在搜索网站输入何太真的名字,大概翻了二十多页吧,偶然点开了那个地址。
是一个名为《太真》的视频。开始的画面很暗,模糊,一直晃。然后有声音传出来,海浪声,年轻人的笑闹声,作为背景乐的钢琴声,有点嘈杂。
渐渐声音静下来,有人说:“老师的名字也很好啊。”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我的名字才不好,以前,总被人家笑话像道姑。”
杨素愣住。
一个很近的声音□□来,大概是录影的男孩子,说:“才不是呢,老师的名字很好,像……像一声叹息。”
他在台灯幽暗的光线里,蓦然坐直。
孩子们哄笑,有人说:“噢……那老师的人呢?像什么?”
又是笑声,女孩子的声音含着笑:“是有人这么说,不过,我听过许多更好的名字。”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问:“老师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庄云生”她说,“云出天际,庄然而生,飘逸端雅,有林泉之风。”
“噢——”孩子们调皮地起哄。
嘈杂的声音远去,淡成背景,舒缓的钢琴曲静静漫漶开来。
画面上,是洁白的沙子。小小的螃蟹在镜头里慌慌张张地爬。一角滑过去的裙裾。海浪从远处推过来。碧清的水,蔚蓝的天,流云浮过灌木青青的石崖。却迟迟没有出现人。
钢琴曲终了,又听到说笑声清晰起来,然后渐渐远去。很近的声音叫:“老师。”镜头忽然放正,画面上现出夕阳晚霞,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子在远处回过头来,向着镜头一笑。
画面定格成那个回头微笑的背影。依然是很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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