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星河脚步轻快地走到一位坐在小几上的老人家面前,从袖中变戏法般捻出一粒碎银送到她面前:“要一包菱角。”
老人家一下子笑开来:“是小公子呀!”她掀开竹篮上遮着的印花布,从篮中取出一个翠绿的荷叶包递到洛星河手中,念叨着:“都是烫过洗净的,老婆子年纪大了,可一点都不马虎。”
洛星河连连称是,接过那个四四方方的荷叶包朝沈攸宁一扬:“吃菱角!”
老人家还在随身的布袋里一个个地数铜板,洛星河捉着沈攸宁便转身而去,扬声道:“莫找了!”
荷叶包被塞到沈攸宁怀中,他愣了愣,揭开折好的一角,瞧见了里头发黑的菱角,不由得捻了一颗端详。他神情专注,盯着这颗菱角目不转睛。
洛星河噗嗤一笑:“沈兄头一回见到此物?”
“也是,北地难见。”他抓了几颗,用力掰开,露出里头白嫩泛紫的肉来,对沈攸宁道,“外表污浊内里清白,是不是好物?”
沈攸宁点点头,有样学样掰开了一颗。
洛星河把果肉抛入嘴中,若有所思道:“可惜这世上多是外表清白内里污浊的。”
沈攸宁望着他扬起的侧脸,举起那两瓣菱角递给他。
洛星河扭头看他:“你不吃?可以试试。”他注视着沈攸宁,嘴角似笑非笑。
未待沈攸宁反应,他把着沈攸宁的手将菱角凑到沈攸宁嘴边,笑言:“我都尝过啦,没有毒。”
沈攸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随即就着洛星河的手吃下了一瓣菱角。
洛星河揽过他,大笑道:“我身居草莽,为人粗鲁了一些,沈兄莫怪!”
沈攸宁身形清癯,洛星河一把便摸到他突起的琵琶骨,有些意外。
二人走在石板路上,分吃一包菱角。
洛星河将手中一把菱角壳掷到河里,拍拍手背过身退着走,一边走一边对沈攸宁说道:“刚才那位卖菱角的老人家,这一带都唤她吉祥婆,据说是因为她过世的儿子名叫吉祥。”
“吉祥是去年这时候死的……”洛星河突然顿住,凝视着沈攸宁,缓缓道,“沈兄可知江南税赋之苛?”
他转过身,踱步道:“商税市税无所不包,自西北乱起朝廷发兵开始,渐渐繁至大小各物,无一不课。斗米束薪零星菜茄……”他哼了一声,“甚至,这生于水中长于水中的菱角,摘了卖也要征。”
“大小官吏以重征为务,隳突南北叫嚣东西。江南本脂膏丰腴之地,却几乎要连三尺地皮都被刮去。”洛星河面露冷色,“吉祥领头抗税,被当场乱棍打死了。”
“可叹的是,吉祥因这卖了一辈子的菱角被杀,他的老母亲为了生计,却还是不得不继续操持旧业。”
“亲下水摘,逐个洗净,烫过凉了,用荷叶包好叠放在竹篮里,在这新阳里巷口坐一天,收得四五十个铜板,好买米买薪。所幸,如今无人再从这数十个铜板里挖出二三十个来。”
洛星河说完,面上还带着嘲意:“西北平乱大捷,朝野欢庆,诸将封赏不断,晋王殿下声威震天,谁人记得城外孤冢?吉祥死后,他的母亲都不得为其收尸。”
“兴亡皆是百姓苦,沈兄以为如何?”
洛星河背着手肃立,神情不似方才戏谑轻松,直直望着沈攸宁,问道:“功勋枯骨,苍生何如?”
苍生何如?
无人应他,暮归的第一行飞鸟自天边掠过,货郎的拨浪鼓声由近而远,河上人家的轩窗闭上,嘎吱作响。
正是人间好时节,江南好风光。
沈攸宁握着那个瘪下的荷叶包,朝洛星河笑笑,沙哑地开口道:“兴是百姓福,亡为百姓苦。”
他的声音极低,粗粝得与他湛然若神的模样截然不符,洛星河一愣。
沈攸宁咳了几声,将荷叶包送到洛星河手里,低低道:“谢谢你的南地美味,俱是江南水泽气。”
见洛星河面露讶色,他笑道:“我声音古怪,方才不说。”
他望了望西坠金乌,继续说道:“天色不早,当与洛兄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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