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拦不住。要成了那种状况,他很可能会把自己真的打没了。”
“所以重庆都说他的‘欣慰之情无以言表’了……”北平情不自禁地浅浅弯起嘴角,转向南京,“他们先在一起就好了。”
南京愣了半晌,默默地偏过脸去,北平耐心等待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我也在想,现在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嗯。”
“我理了一下心情,想什么时候有机会找上海好好谈一次。我想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把所有隐瞒的错过的都说出来……你们都说他成熟多了是吗?”
“是。一下子看不出来,但真的变得挺多。”很大程度上和你有关。不需思考,北平咽下了这句话。“话说回来,从把你拉出城到现在我都没问过一次,你的身体确实一点没问题吗?”
“没有。倒是你气色不好,瘦得厉害。”
“我的城就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想好起来也没办法。”北平猛然意识到南京话中有话,“你是……?”
“就像你想的。信不信,你现在绝对打不过我。血洗的痕迹都被畸形的繁荣盖住了,伪政权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我身体的力量就来自这样一座城市。我不知道确切的期限,但是长期以往,再想坚持的立场和精神,也会慢慢被融化掉,速度比你们同样的沦陷区城主快得多。北平……你,非常了解……”
燕云十六州。北平的心脏因为牵及久远少年时代的哀伤和怆痛抽搐了半秒。那个被裹在胡人的骑兵队伍中神情凄凉长发吹得凌乱地看着曾经故国的军队落败而去的少年,是自己么?每每在那一刻,悄悄牵起他的手的又是谁?
他走近半步,拥住眼前神色黯淡的人。
“我们会胜利,那一天并不会如你我曾以为的遥遥无期……”他低声在他耳边倾诉,仿佛也在向过去的自己说话,“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即使胜利,他也不会找到答案。
尽管他出于对国家的忠诚更不会去想象失败。
昔日的宁和,海潮起伏托起的日升月沉,东方王国延续千年的秩序。潮涨潮落,花开花谢。把酒对月里,吟咏赏樱时,渔人歌声中,斗转星移间,总之都是宁静美梦,在某一天被猝不及防地击了个粉碎。失去了强有力的庇护伞,也失去了可以追随的背影。仅仅是领悟这点就已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条旗(注1),入侵者,西方。
强迫,耻辱,沉默中的爆发。
他们在混沌的黑暗中摸索了那么久,又在潮湿的洞穴里没有矜持没有尊严地爬行了那么久,失败挫折,辛酸艰苦,痛心失望,他们体会至深却流不出眼泪。弱者无资格流泪。以为远远看见了出口,一场大洋彼岸卷起的经济危机(注2),不消一会儿工夫就摧毁了多少年积聚的富足生活的渴望。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被动接受不会有好下场的。乞讨安宁的环境,乞讨别人的施舍,乞讨上天大发慈悲的后果,你们看过多少遍还不懂吗——我们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缔造新的秩序!光荣归于新生的日出之国!
让他们相信,一时武力全为了把他们从西洋压迫下解放出来,在新世界主人的带领下,很快将不再有任何的苦难……当然,我们自己更要坚信!
汹涌如潮的呼声,成千上万的士兵,年轻的东京在高台上狂妄自负往好里说也可以算意气风发的脸。恍惚间他眼前掠过飘转旋落的枫叶,于震耳欲聋湮灭一切声音的呼喊中,他寻觅不到、也确认不了自我的存在。错觉,宛如枫叶,灵魂漂零,任风吹袭,不知所向。
他像一个异类,一个竟然会惧怕被祖国士兵和平民的忠诚和热情所吞没的异类。不只士兵和许多的人民,那些多半是青年气盛梦想无限的城主们,也在跃跃欲试,纵情高呼,那白热化的群情激昂直抵皇宫的云霄,拿出全部的胆气摇撼天上的神明。
而当他回首,华服的京都正垂手而立,面孔冷静而麻木,带着他想象中枫叶凋零的惘然。他小心翼翼拨开穿流的人群,走向京都;或许只是想轻描淡写,问候一句;或许还想在问候语之后诉说些琐碎的事情不成章的遐思。
未及开口,京都便和他视线相撞。从那双积淀沧桑的眸子中,他没有读到一丁点外露的思想和感情。一眼,仅有一眼。京都转身离去,像在躲避他的追问。
跨过高山,尸横遍野。越过大海,血流成河。为天皇效忠,视死如归……(注3)
死,多美啊。
多少个晴朗的天空下,多少场滂沱的大雨里,他都听到过这样的歌声,也听过歌声笼罩下各式各样的哀号。
我方的死,敌人的死,平民的死……千姿百态的,死。
血泊能够孕育崭新的世界吗?
无论何种形式的死都一样美丽吗?
他想,不是的。
死应该寂静优雅,像落樱。而年轻的东京陛下,就算你们把我安排在了不易直面战场的后勤部队,就算你们的宣传动员多么充满向死而生的力量,我也无法同等强烈地爱你们所爱,恨你们所恨。我始终以为,死的形态,不该是我现在看到的这般样子。
你幸福吗,名古屋君。
南京以近乎呢喃的语气同他擦肩而过,拉开车门,坐入,关上。刚刚解冻的春风拂过脸颊,冰泉般地清冷。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一个”他。
你该让我去东南亚某些国家的,若你想让我真心信你缔造帝国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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