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纸头要看。
枯云在地上挣扎,越挣扎却越泄气,越生气,他生自己的气,恨自己想走却走不了,想死到现在都还没能死成,他还气别人,气杨妙伦的突然出现,气突如其来的温情,还气尹醉桥多此一举把杨妙伦叫了过来。
“别乱碰,也别乱看,就在那里站着。”尹醉桥这时发话,声音远远的。
枯云抬起眼睛:“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杨妙伦。”
尹醉桥抓了桌上两颗大核桃,在手里盘拨,说:“几万大洋,不稀罕。”
“哼,杨妙伦就稀罕赚这点钱?”
尹醉桥不响,他把披在身上的大衣盖在了腿上,天色愈渐明亮,但阳光下,他的脸色依旧很差,只是由暗时的发青转为如今的泛白。尹醉桥咳嗽起来,他的身体似乎比前几年更糟了。
枯云蜷在地上,怨恨地盯着地砖缝隙,他的舌头都在打颤,害得他话都说不连贯了:“我……同情,不用你同情,也不用你们可怜,我不可怜,我要报仇,我就知道会有死的那一天,我很庆幸,我成功地杀了那三个人,我会高高兴兴地去捕房,我不会逃,我哪里都不去,我就去捕房,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啊,我……”
他的归处是死,所有人的归处都是死,但他比其他人更幸运,他死得无怨无悔。
尹醉桥无声地坐着,仿佛已经烟消云散,但枯云知道他还在,他能看到他那一条斜着一条弯着的腿和他的黑色手杖。一段短暂的静默过去,尹醉桥忽然傲慢地问枯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枯云的牙齿在上下打架,他说不出。此时,他并不气愤了,因为他意识到他可能快要死了,这种感觉是让他兴奋和欣慰的。
他就要得偿所愿了。
尹醉桥这时,又说:“一只兔子活成了一条癞狗。”
“黎宝山的狗。”
枯云笑了,嘴角弯起来,扬着,他虽然病弱体虚,血气不足,但人还是很漂亮可爱的,因而笑时也是讨人喜欢,甚至有了几分要人怜惜的滋味。
尹醉桥并不怜惜他,他冷眼看着,不做声,不动,双手撑在拐杖上。他看到枯云闭上了眼睛,四肢由抽搐转为僵化,他看着,他看到杨妙伦捧着一碗热馒头冲了进来,他看到她慌张地扶起枯云,喂他喝水,掐他的人中。她哭喊了两声,看向尹醉桥,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尹醉桥却不为所动,但杨妙伦用他房间里的电话打外线电话,他也没有制止。
后来杨妙伦把尹鹤喊了过来,他们二人合力将枯云抬了出去,尹鹤还来和尹醉桥打招呼拜谢他,再后来发生的事,尹醉桥看不到了。他一直坐在那张圈椅里,一直待在温暖的房间里,他身上穿很没精神,也很没趣味的灰色毛衣服,他看到,地上有些别样的景致。天地萧瑟,红梅点点,实属罕见。
再说枯云的下落和去向,他被杨妙伦和尹鹤偷偷摸摸带去了杨妙伦的娘娘家。杨姑母一家去了无锡卖绣品,需要些时日才能回来,他们的家门钥匙杨妙伦素来就有,她与尹鹤在天黑后将枯云安置进了院落二楼的一间小房间里。枯云昏倒,体弱不堪,急需治疗,可这当头,他的身份又十分特殊,尹鹤出了个主意,将他脸上和手上都缠上了雪白的绷带,再涂之以鸡血,对请来看诊的中医大夫谎称这位年轻后生是因为天冷烧火炉误伤了自己,烫伤已经去了医院处理过,只是后生虚弱,特找大夫来看看需要如何调理。
大夫并未多问,把脉之后便开出药方,尹鹤随他回了药房抓药,将七天的剂量全提了回来。三天九碗药汤灌下去,枯云睁开了眼睛。他最先看到的是尹鹤,尹鹤却没注意到他已醒了,究其原因还是那绷带缠得太细密,这几日枯云又没个响动,尹鹤不觉间已将他当成了一个真的烧伤病人咯。
枯云透过两道白网格间的缝隙瞧见他,起先他没响,后来他渴了,他对死的向往是很坚定的,然而他的肉身还在为活而挣扎——他咳了出来。
尹鹤正半蹲在房间里照看煎药的煤炉子,听到这一声响,扔下扇风的破蒲扇就冲到了枯云床前,搓着手,窝着脖子,东探探,西望望,不敢动,只问:“密斯特枯?你醒了??”
枯云不响,喉咙不买账,硬是剧烈咳嗽起来。尹鹤点头,了悟了:“哦哦,你要喝水是不是?等会儿,我给你弄杯温开水。”
说着,他急匆匆下楼,又急匆匆上来,他将枯云扶起来,把一杯温开水递到了枯云嘴边。
“你慢点喝,你可算是醒了,哎,我得给妙伦打个电话,她还在芳园拍戏呢,要来也得等晚上了,慢点,慢点。”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你说你怎么就想到去杀了那三个人呢?那个郑阿毛是不是就是杀了宝山的那个枪手?我真是没想到法国人你也敢动啊,你阿知道法租界现在全乱了套了!欸,你又是怎么从上海出来的?密斯特枯啊,这么多年不见,你的本事怎么变得这么大?都变成刺客,变成高手了?你是学了武功的吧?拜的哪位世外高人啊?”
枯云不出声,喝完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尹鹤一拍脑门,笑着给他解开了绷带。枯云这时才说:“一股子血腥气。”
“哈哈,是鸡血,公鸡血。”
枯云靠在床头,道:“别叫我什么密斯特枯了,半中不洋的,不好听。”
尹鹤转变得很快:“枯少爷是嫌这个称呼不时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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