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殷旦依然常常回忆起这个夜晚,然后在漆黑的深宫内轻声嗤笑自己。
整个王朝的地图在他的手下展开,属于他的天下,无边无际。
皇上的病愈发笃重,太医局一干御医每日进进出出,面上神色皆十分凝重。有人前去询问,他们也只是缄口不语。私底下,赵御医已经对几位朝中重臣和几个皇子说,皇上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当时殷玄也在场。殷旦看了他一眼,心底暗下决心。
回到寝宫,他铺开信纸,提笔许久,最后只写下一句话,随即封好,叫身边的贴身太监李直送到听风馆琴师阮放手里。
李直前脚刚走,宋承砚就来了。他找到殷旦,只对他说一句话:“纯一,离开阮放。”
殷旦似是一时没听清楚,“什么?”
“今后不要再与阮放见面了,他是殷玄的人!”宋承砚一向吊儿郎当,此时却一脸严肃,他看着殷旦,“虽然他隐藏得很好,还是让我查到他与殷玄暗中有联系,你遇见他绝不是偶然,阮放接近你分明别有所图。如今多事之秋,皇上病危,朝中不稳,若你出了什么事,天下尽入殷玄手中。这几天就是关键,纯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出宫。”
殷旦怔怔的坐在书案前,宋承砚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但有似乎每一句都听不懂。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宋承砚,张了张口,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低的说了一声:“我不信。”
宋承砚皱着眉头还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不忍,他叹了一口气,“我会吩咐护卫把守东宫,随时保护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殷旦仍坐在那里,他想起送给阮放的信:
明夜听风馆,必赴青阳约。
窗外不知何时阴云满布,皇城之中风雨欲来,而殷旦的心是无根之萍,在满室的风中摇摇欲坠。
密布的乌云酝酿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下午才倾盆而下。皇上从昨夜开始就昏迷不醒,御医一位接着一位往返在太医局和皇上寝宫之间。
殷旦站在东宫门口,看见步履匆匆的宫人撑着伞,一个一个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间。
轰隆的雨声将一切都淹没殆尽,殷旦抬起头,看着满天无根的雨线急速坠落,觉得自己一颗心也如同这雨,不停地坠下去坠下去。
太监李直这时走过来,在他头顶撑了把伞,低声劝道:“太子,这里雨势太大,还是先回寝宫吧。”
殷旦轻轻摇了摇头,问李直:“皇上那边怎么样了,太医局说什么了吗?”
李直小心的回答:“太医局那边倒没下定论,但大概也就是今夜了。”
殷旦没有再说话,李直也就乖乖的陪在一旁。在宫中沉浮多年,他敏锐的觉察到今夜必定是个混乱的不眠夜,借着这风雨之势,各方势力厉兵秣马,只等最后那一刻。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身前的太子。殷旦站在漫天风雨之中,单薄的仿佛随时要被吞没一般,他会是最后的赢家吗?
李直料到今夜必然混乱,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混乱。当六神无主的东宫护卫找到他,对他说太子骑着塞外进贡的汗血宝马冲出宫去谁也拦不住时,李直手里那碗太子刚刚吩咐厨子做得莲子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一群蠢货,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赶快派人去尚书府通知宋尚书!”李直气急败坏的命令。
等到宋承砚得到消息时,殷旦已经骑着马在去听风馆的路上。无人的街道上只有瓢泼的雨声,疾驰的马蹄溅起水浪,殷旦狼狈的伏在马上,大雨将他淋透,他的一颗心凄惶急切。他不信,不信一切都是假的,他要亲自去问阮放,他对自己许下的诺言,那个名为青阳的小镇,还有那些黄金似的花海,难道都是假的吗?
一切都是假的吗?
哀帝登基的那个早春雨夜被后世之人津津乐道,酒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们不遗余力的渲染那个惊险隐秘的夜晚,皇室的险恶与莫测在那一晚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一夜也是后世史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没有人知道当时的太子殷旦为何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连夜出宫,他这一招险棋将原本诡谲的局势推往更加凶险的方向,虽然他最后彻底的赢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大获全胜之后为何没有趁机一网打尽,为他的弟弟光帝死灰复燃埋下隐患。
那一夜有太多太多的疑团与秘密。但是在这许多年以后,所有知情的人都已老去,仿佛那一年早春的桃花,在夜雨中凋零,然后深埋黄土之下。
宋承砚在离听风馆所在的街口将殷旦拦下。狂风骤雨之中,宋承砚几乎是扑过去拽住殷旦,两人双双摔下马去。
“殷旦,你疯了!”宋承砚朝倒在地上的殷旦怒吼。
殷旦一言不发的爬起来,抓住缰绳想要上马继续前行。宋承砚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要去找他!你现在去了只有死路一条!礼部和内务司正在准备皇上的后事,殷玄已经入宫了,难道你想让殷玄和他的党众接下即位诏书吗!”
殷旦甩开宋承砚的手,徒步先前走。听风馆门口的红灯在雨中飘摇,仿佛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他想跟宋承砚说,他不想要这天下,他可以不要这天下,他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他只想去问问那个人,他还会不会带自己去那个南方的小镇。
死去,或者和他在一起。殷旦这一生只要这两个选择,也只有这两个选择。
“纯一,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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